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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夏雨送走父亲,回到厨房,才从冰箱里拿出鸡蛋,等不及夏雨上楼的弄弄和小小已经来到厨房探头探脑。

    “进来吧,早餐再一下子就好了。”他一面打蛋、一面煎培根。

    小小憋不装,马上问,“Hero,你发誓,不跟老爷爷走,你要一辈子跟我们在一起。”

    “我发誓!”这话根本不需要任何考意。

    夏雨的回话满足了小小。

    他年纪小,脑袋还没发育完全,三个字就被打发掉,但弄弄没那么好搞定,她把话摆在肚子里,憋住,好不容易吃完早餐,把小小丢回房间,就拉着夏雨上顶楼,亲自逼问。

    “说,他来这里做什么?我明明记得他判刑二十年,为什么这么早就假释出狱?他来找你,绝对不是说对不起那么简单,他是不是知道你很红,要来向你诈财?”

    夏雨双手捧着她的脸。原来短短的时间里,她就可以想出千百种可能性,由此可知,她刷牙换衣服时有多么不专心。

    “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不是伤害我的那一个。”他郑重回答。

    “你什么时候又跑出来另一个父亲?”弄弄糊涂了。

    他席地而坐,勾勾手指头,弄弄立刻坐到他身旁,蜷起脚,缩在他怀里。

    “我爸爸是个印刷公司的老板,五十岁那年,娶了二十三岁的母亲。

    “我母亲是大陆女孩,家里贫困,收下五万块人民币就把女儿嫁来台湾。爸爸相当疼爱母亲,尤其在生下我之后,他觉得人生开始有了期盼,他很宠我,别的孩子有的,我拥有更多,所有我对父亲的记忆,都是他给予的。

    “找记得他第一次买三轮车,回家时高举车子,想逗我开心的模样;我记得他带我去买冰激凌,告诉店员要买最大最贵的那种;我记得他牵着我的手学写字,我明明写得歪歪扭扭,他却拿着簿子逢人便说:瞧,我儿子是天才,才三岁就会写字……他宠我,宠进骨子里。”

    “然后呢?”

    “他抓到我母亲的奸情……我母亲那样年轻,不甘愿陪着老头子过一生,她爱上一个面容姣好、年轻、懂得说甜言蜜语的印刷工人,她不断从丈夫身上挖钱倒贴那个男人,然后东窗事发。

    “当我的DNA成了强力的证据,爸爸在盛怒之下将我们赶离家门,从此我们便跟着那个男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给了我生命,却恨我入骨的男人。

    “在奸情爆发之后,我的亲生父亲被去职。也许是时运不济,也许是能力不及,之后,他再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

    “于是他恨我和母亲拖累他,他觉得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在我母亲供得起他金钱时,他在我母亲面前展露笑脸,但在我们成为累赘之后,他便日日诅咒我们,他用暴力发泄愤恨,他用酒精麻痹自己,直到最后……”

    夏雨不说话了,弄弄很清楚那个“最后”是怎么回事。

    她吐气,静静地依偎在他身边。

    “我爸爸是为了道歉而来。这些年他一直在找寻我们母子,他希望母亲能够回头,愿意和他破镜重圆,他甚至在大陆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他相信,母亲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会回到家乡。爸爸有先见之明,他知道那个男人不是个能负责任的人。

    “因此他错过夫杀妻、子杀父的新闻。遍寻不着我们后,他死心,定居在英国,远离台湾这块伤心地,直到我的书出版,直到我今年九月份将在英国的那场演讲开始做宣传,直到网路上充斥着对过去事件的讨论……”夏雨叹口气,“他说我眉宇间有着小时候的痕迹。”

    “很抱歉,我认错人,我不应该不分青红皂白就乱骂人。”知错就道歉,她绝不会推托。

    “我没有阻止你,是因为你的态度让他明白,这些年我并没有被亏待,这会降低他的罪恶感,让他好过些。”

    “你这么好的人,本来就不该被亏待。”

    夏雨微笑,用力将她拥入怀里。许久,他满足叹息问:“弄弄,你知道每年闪闪为我过生日,要我许愿的时候,我都许什么愿望?”

    “什么愿望?”

    “我说,我不要愿望、不要礼物,因为上天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礼物。”

    弄弄在他怀里笑得惬意而甜蜜。因为啊,他也是她最好、最好的礼物。

    咬咬唇,她挤眉弄眼,带着两分顽皮问:“Hero,除了这个爸爸和那个坐牢的以外,你还有没有其他爸爸?”

    “问这个做什么?”

    “我要问清楚啊,下次别认错人、骂错人。”

    “没有了,我只有这个爸爸,至于蹲在牢里的那个,我不认为他是爸爸。”

    “那好。下回再有自称你爸爸的人找上门,我不会像今天这么客气。”

    ……今天她有客气吗?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用球棒把他K得满头包,再翻出我最得意的刀组,拿可以雕花的那把,在他身上划出各式各样的创意伤口,数量至少要比你身上的多一倍以上。”

    “你不怕被警察追?”

    “出狱犯人私闯民宅,我那个叫做正当防卫。”她预谋杀人,预谋得理所当然。

    夏雨眉开眼笑,“好。”他庆幸遇上这一家人,庆幸遇上她。

    “好什么?”

    “把球棒准备好吧,如果需要帮手,就大喊一声Hero。”

    “没问题,我们是一体的咩。”

    说着,她勾住他的脖子,送上自己的唇。

    他们不只是一体,还是情人,情人可以做的事很多,除了聊天、吃饭、看电影……就算在没有任何硬体设备的顶楼,还是可以轰轰烈烈做出激昂热血的大……事业……

    ***

    如果人们做每件事情都需要有个原因或者对它做出某个结论,那么她去烫头发,可能是因为办公室里新加入一个年轻帅哥,风度翮翩、神采风流;而他在钱包里面塞了两个保险套,是因为那个妹妹常常在对他说话时笑得满脸灿烂,于是他猜,需要带一点“防身用具”,以备不时之需。

    而不想结婚的男人,最近却频频打开婚纱店网站,若不是因为他突然碰到惊为天人、死了都要爱的女人,就是搞大女朋友的肚皮,她的父亲正在对他发出追杀令。

    那……弄弄和夏雨谈恋爱这件事呢,它的原因和结论是什么?

    她追不到海齐,退而求其次?

    原因太薄弱了。

    都会男女因为寂寞催促,在不同地方、不同人身上,试图寻找一段段新鲜爱情。但弄弄从不曾感到寂寞,那样一大群家人,他们把她空闲的每寸时间给填得满满的。所以寂寞……被否决掉。

    因为在那个散步前后,她用尽心思总算想清楚,她对夏雨的感情,不只是喜欢、不只是依赖、不只是安全感,还有很多不能说出口、不敢承认的……爱?

    好吧,这个原因勉强成立。那么再往下推论,为什么对他的爱不能说出口、不敢承认?

    因为夏雨不是普罗大众,他不要婚姻、不要孩子,而当时年幼无知,一个义气赞声,她也把自己归类于不婚族,她的归类让夏雨有了安全感,愿意和她进行这场没有结论的恋爱。

    因此,他们热热烈烈地发展爱情事件,积极勤奋地将爱情维持在最完美的境界,他们不吵架、不争闹,他们讲的每句话都充满幸福的粉红色泡泡。

    他们经常去玩,不管身边有没有个插花的胖小子,他们都让每段旅程充满甜蜜回忆。

    他们在深夜里私语,他们在彼此身上寻找刺激,他们把共同生活的每一分钟过得精彩绝伦。

    因此,弄弄拚命说服自己,永恒不是一辈子、一生或一世纪,永恒是当下,永恒是夏雨脸上的笑意,永恒是他们相牵相系的手心。

    前两天,海齐很难得地瘫在沙发上,身体用一块毯子包裹起来。

    他感冒了,可即使生病,他也不安份地待在房间里,他是闲不住的人,医学院的训练更让他习惯把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利用到淋漓尽致。

    所以生病归生病,他还是要占住沙发中点线,还是要试着找事情做,就算他所做之事没脑袋、没意义,也无所谓。

    “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排法拉利,一部接一部,而且车门上都系着缎带,你会联想到什么?”

    他发问,但坐在他左手边的弄弄在看建筑杂志,坐在他右手边的夏雨在读报纸上的国际财经版,没人理他。

    他伸出两条腿,分别踢踢弄弄和夏雨,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将问题再重复一次。

    夏雨回答,“经济起飞,民生富裕指数上扬。”

    弄弄回答,“法拉利汽车开新厂,免费请民众试乘。”

    他叹气,再问:“如果是一排宾士车呢?”

    夏雨说:“宾士车在台销售破千万,推出新车款。”

    弄弄说:“立法委员高票当选,游街示威。”

    海齐二度叹气。“一排光鲜亮丽的车子,还系着缎带,难道不会让你们联想到婚礼?你们都交往快十个月了。”

    十个月算什么?有人交往了十年还不是无疾而终。

    弄弄大笑,“那么难的联想,谁想得到。那我问你一个简单的,如果一排宾士车中间夹了一台裕隆呢?”

    “裕隆跑错车道?”夏雨回答。

    “不是,是奥梨子假苹果,他以为整型前和整型后大不同,别人看不出来它是裕隆。”

    弄弄公布答案,说完后两人齐声大笑。

    萧海齐各瞪两人一眼。以为他不晓得他们在转移话题吗?他是生病不是智缺。

    “说说看,有什么原因让你们非结婚不可?”他硬是不让两人称心如意。

    弄弄瞪他,摆明这个话题不受欢迎。但他不理会,一意孤行要答案,因为这是闪闪交给他的任务,他必须使命必达。

    得不到回应他自问自答,“如果有孝,你们就非结婚不可,就算弄弄无所谓,老爸也不会放过夏雨,闪闪也许会看在相处多年的情份上不动夏雨,但问问、阅阅一定会雇杀手砍了他。”

    “你以为我生活在十七世纪,不认识何谓避孕?”弄弄挥挥手。要生不生,掌握在女人手上的啦。

    夏雨没回话,却凝神细听萧海齐说的。

    海齐说对了,他从没认真考虑过避孕这件事。他曾经问过弄弄,她就像现在这样,很大姊头地挥挥手说:“安啦,我还不想当老妈。”

    一句话,他便安心地把此事抛在脑后。

    这样是错的、不负责任的,夏雨自省着。

    萧海齐心知说动不了弄弄,但夏雨是个有良心的人,或者可以从他身上下手。他于是继续说:“也可以是为钱,夏雨那么会弄钱,弄弄只会大粒汗、小粒汗,赚点劳力辛苦钱,如果结婚的话,弄弄的身价就会一路向上飞。”

    弄弄一拍桌子,食指指向他的鼻头,“萧海齐,你在污辱我吗?我是独立的新时代女性,我的身份价值需要一个男人来给吗?

    “告诉你,我要的东西会靠自己的双手来争取!安啦,虽然我没有那个脑袋念医学院,但我有信心,将来一定过得比你更富裕。”

    但夏雨认为,海齐又说对了。

    他该考虑弄弄的经济与收入,虽然她是新时代女性,不需要靠谁来替她创造价值,但……他该为她办个户口,将每月的利润所得放进去。

    “不然,为排除寂寞好了。人老的时候,就会期待亲人在身边,当老人是很辛苦的,他们的动作会变得缓慢、思考会变得缺乏逻辑,每天都在和时间比赛,看谁先走到尽头,而这当中最可怕的是寂寞。

    “忙碌的年轻人,没有空闲时间停下来多看你一眼,更别说陪你聊天,如果有个老伴在,你们会有共同回忆、共同话题,可以互相扶持与照顾。假设……没有老伴,会变成独居老人,孤独地看日出月升、孤独地在角落里慢慢腐朽死去,光是想像就觉得好可怜。”

    关于这点,夏雨就无所谓了。因他明白,自己绝不会让弄弄变成独居老人。

    但这回,海齐的话让弄弄再也无法潇洒挥手,大声说:安啦。

    因为他说对了一件事,她害怕孤独死去。

    见弄弄无语,萧海齐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两人,笑歪了嘴,各拉过两人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交叠。“那么结婚吧,你们。”

    弄弄和夏雨互视对方一眼,很有默契地用另一只手挥拳往他胸口一敲,他当场哀号。

    “我是病人耶!”他愁眉苦脸,压着发痛的胸控诉。

    “说!你收了闪闪移少好处?”弄弄跪上沙发,两手掐住他的脖子。

    “没有……我发誓……”他呼吸困难。

    “也对,闪闪只要对你笑两下,你的魂就没了。”她松了松手,三秒后又掐回去。“说!你还有没有在觊觎闪闪青春的肉体?”

    “我没……”他艰难回话。

    “弄弄,什么叫做青春的肉体?”小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弄弄抬头,就见无知的小型脸色铁青的闪闪,当下慌慌张张松开手,跳下沙发,立刻乖乖站好。

    “你很闲,嗯?”

    闪闪略带鼻音的“嗯”让弄弄浑身起鸡皮疙瘩。

    “还、还好。”

    闪闪捏捏她的手臂,说:“你最近好像缺乏锻链,蝴蝶袖都出来了哦。”

    “呃,好像是,我去洗地板,从顶楼到地下室?”

    闪闪双眼直盯着她不放。

    “我去换床单,一、二、三、四、五,五床都换新的。”

    闪闪仍然没有转移目光。

    “我去擦窗户、洗厨房,我去当个认份的灰姑娘。”

    闪闪这才满意点头,弄弄却愁了一张脸。

    “你要记得……”

    没等闪闪说完,她就接话,“我不只是吃白食的,还是拖油瓶——”

    ***

    弄弄靠在夏雨的肩膀,孬孬躺在两个人的脚边。

    孬孬的行动越来越缓慢,饭越吃越多,叫声却越来越弱,但它的眼睛还是一样温和无辜、充满智慧。“充满智慧”是小小说的,他不晓得从哪本故事书里面读到这句话,马上用在孬孬身上。

    她不晓得孬孬的眼底有没有充满智慧,但它无辜的表情,的确经常鼓励了他们——有心事就来对它说吧,它会无条件接受的。

    孬孬的狗屋是家里风水最好的地方,它的左边晒得到太阳,冬天的时候,往那里一趴,寒冷会自动走开。而狗屋的右边有棵树,夏天的时候,靠在树干上,它会为你遮出一方阴凉。

    因此孬孬的狗屋是最受欢迎的谈心地方。

    此刻的弄弄披着彼得兔长毯,手抚着孬孬的长毛,问夏雨,“Hero,你觉得我在你的标准内还是标准外?”

    “什么意思?”他从来没想过在她身上设定标准。

    “标准就是一般、大众印象,也就是——”

    “你不必费心替我解释何谓标准,我只是不懂你的问题。”

    “就是……我这样说好了。想到汉堡,你会想到两片圆面包,中间夹着一块汉堡肉、蛋、蔬菜之类的,如果你说:老板,请给我一个汉堡,然后你付五十块,老板交给你汉堡,一打开,嗯,就是普通汉堡,‘标准内’。

    “可如果打开……哇,是心型面包、里面夹的是牛排、有机蔬菜,你惊艳、你狂喜,这个汉堡远远在你的‘标准外’。”

    夏雨听完她的话,仍旧没回答。

    弄弄猜,也许他没弄清楚她的意思,歪歪头,想了想。“好吧,大部份男人对女人会有一些基本想像,比方希望女人温柔、美丽、聪明、善良、脾气好,而且每个人的标准都不一样,也许你觉得要像林志玲才称得上漂亮,他却认为只要五官没有放进果汁机搅拌过,都算美丽;也许你认为聪明的标准是龙应台,他却认为注音符号认得齐全就算高智慧。所以,我呢?标准内还是标准外?”

    这个问题夏雨很谨慎,深思过一番才回答。“第一,我不为女人定标准,因为我也不喜欢自己在别人的标准外或标准内;第二,就算你不温柔、不美丽、不善良、不聪明,请问,你是不是弄弄?是不是那个第一次见到我,没被我凶狠模样吓到,反而抱住我,喊我Hero的宋予弄?”

    她听懂了,咧开嘴角,恣意大笑。“是啊,我就是那个弄弄。”

    “那就对了。我的弄弄不必把面包切成心型、不必在里面夹牛排、不必费心放有机蔬菜,就会让我惊艳,和你在一起,不必做任何事,都会让我狂喜。”

    他的话很贴心,那不是Hero会说的甜言蜜语,但爱情将他训练出奇迹,尤其他那句“我的弄弄”,她喜欢当他的弄弄,喜欢她是他的。

    他们谈恋爱已经整整一年,成效比想像中好上一百倍。她相信这样的感情风吹不散、雨敲不断,他们会一直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望向院子,那棵用圣诞红堆叠越来的圣诞树,是全家人花了一整个周末下午装饰完成的,她放上许多饰品,小天使、小铃铛、小星星,摆了还要再摆,摆到海齐抗议,说它像个开满金钗的鬼婆婆,弄弄不介意,因为她爱热闹,爱一群人围在自己身旁。

    “Hero,如果有一天,我们非要失去彼此,那个原因绝对不可以是你不爱我,好不好?”

    他没说话,只是莞尔一笑。他不为不可能的假设性问题做出答覆。

    而她,看懂了他的眼光。

    “如果某年某月某日,有某个也不需要标准就能让你惊艳的女孩出现,可不可以请你诚实告知?”

    他的笑更大了,心知他如果回答,就是白痴。

    而她,一样看懂他的答案。

    抱追在自己腰间的手,她不知道长辈说的话是真是假,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爱情到最后都会成为亲情或者习惯,但她真的相信,就算没有证书来证明,没有法律来约束,他们之间不会改变。

    至于爱情啊,不管是变身为亲情或习惯,他们都会像现在这样,甜甜蜜蜜,幸幸福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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