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听说你前几日去了太医署?”上官婉儿微笑着坐下,意味深长地瞧着绫妍。“怎么样,柳太医的金创药还像从前那般有效吗?”
“姐姐,你知道了?”她不由得心中一惊,连忙跪下,“姐姐恕罪。”
堂姐果然宫中耳目众多,她暗中帮韦千帆疗伤,没想到竟走漏风声。
“你以为我要责怪你吗?”她将她扶起,“我该称赞你才是。”
绫妍怔住,不解其意。
“平白无故,把韦后的人打了,你代我慰问一番,也算给了韦后面子,以免她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上官婉儿笑道:“做得好。”
呵……原来堂姐还是没有完全弄清这其中缘由,不知她与韦千帆之间的惺惺相惜,这也好,她本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
生平第一次,瞒着堂姐有自己的秘密,可她就是希望能保守这个秘密,这个只属于她跟韦千帆,能让她心里感到温暖沁甜的秘密。
“既然你跟韦千帆也算熟识了,姐姐就把一件要紧的事交托给你。”上官婉儿忽然道。
“什么?”她涌上不祥的预感,感觉并非容易的差事。
“据探子所报,韦千帆近日常常出入宫门,似在京中置了宅院。”
“这很正常吧?男子汉大丈夫,总得有些自己的产业。”绫妍怔怔道。
上官婉儿摇头,“以他的俸银,断不可能这么快就有钱置产。”
“或许是皇后娘娘资助呢?”
“奇怪的是,连皇后也不知道。”
“怎么会?”绫妍开始意识到事情似乎不若她想象的单纯,“或许……是他从前的积蓄?”
“你不知道,韦千帆出身妓户,家境贫寒,哪儿来的积蓄?”
“出身妓户?”这话如晴天霹雳,让她霎时僵住。
“探子猜测,大概这宅院与安乐公主有关。”上官婉儿讽笑。
“安乐公主?”难道他……绫妍摇摇头,不敢想下去。
“没错,”上官婉儿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安乐公主素来淫荡,虽已嫁人,可府中面首无数,驸马也不敢管,自韦千帆入宫后,她如遇新欢,天天想跟这位美男子亲近,恐怕是她出资建了宫外别业,以便能与他私会吧?”
“可他们是表兄妹啊。”绫妍忍不住叫道。
“那又怎样?亲上加亲,说不定正合他们的意。”上官婉儿又透露,“不过我听闻,韦后似乎不喜他们太过接近。”
“为何?”韦后对安乐公主一向宠溺有加,安乐公主有今天这脾气,十有八九是韦后惯出来的。
“这也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上官婉儿蹙眉,“按说,天上的星星韦后都能摘下来给宝贝女儿,一个远房表哥,安乐公主若喜欢,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便是,韦后为何要横加阻止?”
“难道……”她已经想到最坏的答案,这个答案,令她全身发抖。
怪了,韦千帆那个与她全无瓜葛的男子,爱干什么,与什么女人有染,跟她有什么关系?为何一听到关于他的事情,她就是会莫名的激动。
“没错,你想的正和我一样。”上官婉儿对堂妹微笑,“只怕韦后对她这位侄儿,也心存好感吧?”
天啊,她宁可他十恶不赦,也不愿意他是这样无德乱伦,淫乱宫廷的男子……光是想都让她不寒而栗。
“总之,明天你趁出宫采买之机,顺道去打探一下。”上官婉儿交代道,“探子说,韦千帆置办的宅院在铜雀巷。”
“好,我一定查清。”绫妍当即点头。
她头一次办事如此积极,仿佛不是在替堂姐效力,而是为了自己……
她真可笑,为了一个陌生男子坐立不安,真不像素来淡定的自己。难道,他是什么鬼魅所化,吸食了她的魂魄?
她的马车远远地跟着他。
掀起车帘,她可以看到他在集市中信步走着,并不似迫切与情人约会的心情。
可她发现,他先后在东市买了一盆兰花,在西市订了一盒甜饼,在南市购了胭脂水粉,在北市挑选一面铜镜……那些看来都是女子喜欢或使用之物。
难道,这是送给安乐公主的礼物?可安乐公主素来骄奢,怎肯用市面上的普通货品?
一切的一切,在她心中都是求解的谜团,当她跟随他来到铜雀巷,迷惑更甚。
这座宅院,虽然不算太大,但从那建筑装饰来看,却所费不赀,比如那瓦上的琉璃,是皇家工匠才懂打造的上等手艺。还有墙角露出的点点桃花,是最最希罕的复瓣绮色品种,非寻常百姓人家能拥有。
绫妍盘算着,待他离开后,便命婢女扮作贩妇,前往宅中打探,然而,她还在计划中,便有家丁推开大门,直至她马车旁。
“敢问车上坐的可是上官小姐?”家丁道,“我家主人请您入内用茶。”
天啊,他发现了?
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断不会让他察觉,没料到他如此敏锐。
绫妍羞红了脸,窘迫中无奈下了车,跟随家丁入宅内。
庭院并不华美,却布置得十分雅致,她大老远便瞧见他在桃花树下沏了热茶,独坐石椅,微笑浅尝。
“上官小姐来得正好,”他抬头凝视她,“这茶正出味。”
“韦大人知道我在门外?”绫妍咬咬唇,硬着头皮问道。
“上官小姐跟了我一上午,肯定渴了,所以在下特意沏了茶请你共饮。”韦千帆端起茶盅,微微拱手。
原来,他早就发现她了?看来她实在不适合当奸细……她不由得尴尬了起来。
然而,她并不知道,或许换了别人,他不会在意,唯独对她,仿佛有心电感应似的,总能察觉出她的存在……
自从那夜替他敷药之后,他们已经好久没单独说话了,平常各忙各的,偶尔碰了面,也只点头示意而已。
或者,她也在存心避开他吧?忆起那夜他赤裸的肌肤……总是不好意思。
垂眉饮一口茶,茶的清香配合树上桃花的芬芳,的确清新怡人,可她此刻的心情却七上八下,无暇欣赏。
“若在下没猜错,是上官昭容派你来的吧?”韦千帆挑眉笑道。
“听闻韦大人在宫外置了宅院,我只是好奇而已。”迫不得已,她答道。
“想必你们以为这是我与安乐公主的私会之所?”他一猜即中。
“我……”他问得坦然,她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我虽然不是志诚君子,却也知廉耻,与人私会,甘当面首,断不是我韦千帆会做的事。”他忽然神色一敛,肃穆道。
认识他这么久,他总是挂着让人如沐微风的笑容,这样严肃的表情,她还是头一回见到,看来,她的猜测惹怒了他。
“可我的确看到韦大人买了些女儿家的东西……”绫妍忍不住问。
无论如何,就豁出去打破砂锅问到底吧。给姐姐一个交代,也让自己放下悬着的心……
“没错,这屋里的确住着一个女子。”韦千帆回答,“那些东西,都是送给她的。”
“她是……大人心爱的女子?”这话冲口而出,连她也诧异自己这般直接。
“的确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他却忽然笑了,仿佛她的情不自禁让他喜悦,“说起来,你也见过她。”
“我?见过她?”绫妍大为愕然,瞠目道:“她是谁?”
“来,我替你引见。”他起身,踱至门帘边,向她招招手。
紧步上前,绫妍急欲解开谜团,然而,更为震惊的事却在等着她……
屋内,一个女子躺在卧榻之上,那并非妙龄女子,而是头发花白的老妇,她和衣而睡,没有因为房中动静而惊醒,她的沉睡看来不太寻常,仿佛眼睛永远无法睁开,虽然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了她还活着。
“这是……”绫妍难以置信,因为此刻的情景好熟悉,她仿佛见过这间屋子,这个熟睡的妇人……
在哪里?什么时候?前世?梦里?为何此情此景,似乎藏在她记忆的最深处,然而她却不能完全地想起?
“这是我母亲,”韦千帆轻轻道:“我十五岁那年,失足跌入水中,母亲为了救我,沉入湖底,虽然最后生命无恙,却再也无法醒来。”
“她只能永远这样躺着?”绫妍问道。可一开口,又觉得似乎自己早已问过相同的问题。
“没错,依然能够喝粥进食,却无法醒来,像活死人一般。”韦千帆坐到床榻边,满脸苦涩的笑,“大夫说,若能多放置些她喜欢的东西,或许她能感受得到。所以,我常买她喜欢的兰花,甜食,从前惯用的胭脂水粉,还有让她醒来后能梳妆的铜镜,试图唤醒她。”
呵,原来如此……她果然误会了他,还以为他有什么龌龊的企图,原来,一切只为了天底下最纯洁的感情。
“上官小姐,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韦千帆忽然道。
“故事?”她一怔。
“想听吗?”他清浅地笑。
“韦大人尽管开口。”她欠身道。
“有一个男孩子,因为母亲生病,没人照顾,所以身体十分瘦弱。他每天清晨到私塾念书,傍晚跑回家看护母亲,过着十分忙碌辛苦的日子,有时候,连饭也顾不上吃。终于,一个黄昏,他晕倒在一户人家的门口。”韦千帆缓缓道。
这个故事,虽然刚刚开头,她就似曾听过……
“这户人家有个好心的小姐,发现了晕倒的男孩子,她亲手将他救起,替他请大夫,喂汤药,还命人去他家照顾他的母亲,直到他康复那天为止,男孩子对这位小姐十分感激,一直想报答她,可是不久以后,小姐便随家人迁往京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他连一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跟她说……”
绫妍呆住,回忆的大门缓缓打开,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可她不敢确定……
“十年后,这个男孩子长大了,他的远亲要把他也接到京城来,他本不想来的,可却想着,说定能见着从前那位小姐,便答应了,没想到,当他站在故人面前,她却对他印象全无,这让他好生失落。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对她来说,他只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韦千帆的笑容忽然变得酸楚,话中有着难掩的落寞。
“你——”她恍然大悟,往昔的一切瞬间清晰起来,“你是芋根?小芋根?”
“绫妍小姐还记得当年给我取的外号?”他终于吁出一口气,“看来并非对我全无印象。”
“当然啦,当年你最喜欢吃我家的糖水芋根了,吃了一碗又一碗。”绫妍惊喜地叫道:“你这家伙,居然跑到宫里来了。为什么不跟我相认呢?”
“绫妍小姐没认出我,”韦千帆深深凝望着她,“我怎么敢造次?”
“是你样子变得太离谱。”她不由得笑道,“从前又瘦又黑,像只猴儿似的,现在倒出落得如此英俊潇洒,我哪儿认得出来?我想就算是你娘亲苏醒,恐怕都认不出来。”
这话不由得让他莞尔,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初遇到她的情景。
那时候的她,还是那样刁蛮可爱的千金小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候的他,虽然艰苦,却可以自在的与她谈笑,不像此刻,两人近在咫尺,却被太多事阻隔如天涯般的遥远……
他有很多心里话想对她说,却要恪守秘密,只能当一个假面人。
但无论如何,他要感谢上官婉儿把她派来,让他终于可以知道,她并没有忘记他。
小芋根,如此亲昵的称呼,他已经好久没听见了……
“这么说,你的父亲当年因为有了妻室,不得不抛弃你们母子?”重坐桃花树下,他讲述着别后的故事,她静静聆听。
不知为何,这杯茶,从之前的索然无味变得渐渐甘甜,大概是因为沏茶人的身份变了。
“想必他也十分后悔,才嘱托皇后娘娘一定要找到我,母亲青楼出身,断不能进韦家大门,这个我也能理解……”韦千帆淡淡笑道。
“你还恨他吗?”
“有什么可恨的?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他摇头,似乎并不介意。
可她知道,他心里肯定会有些许难过。
“如今你入宫为官,也算了了你娘盼你入仕途的心愿。”绫妍宽慰道,“还建了这样一所漂亮的宅子……等你娘醒来,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你不想问问,我哪儿来的钱盖这幢宅子?”韦千帆似了解她的心思,明白她的迷惑。
“对啊,”她不由得笑了,故作审问:“小芋根,你哪儿来的钱?”
“当年母亲青楼的姐妹,听说我已入宫为官,为表庆贺,也为母亲能在京城有个安居之所,所以集资建了这所宅院。”他只能撒谎,毕竟有些事情,没有主子许可,他不能透露。
“可这宅子作工材料皆十分考究……”
“我动用宫里关系,请皇家工匠打造的。这样算不算以权谋私?”他打趣道。
“算。”绫妍玩笑地瞪他一眼,“当心我禀报皇上。”
“或许你可以狠心出卖韦千帆,但你绝不会舍得出卖小芋根。”他笃定地答。
“哼,你又知道了。”她努努嘴。
没错,她的确不舍,就算他只是与己无关的韦千帆,她亦不舍。
她终于明白为何初见他时,便有那样亲切熟悉的好感了,原来,他们是童年的玩伴。
远在江都的童年,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虽然那时祖父已获罪,上官家生活在风雨飘摇中,但父母仍旧为她营造了一个安宁的环境,让她以为自己仍是幸福美满的大小姐。
所以,那时候的她可以那样无私助人,心地光明开阔,每日笑意盈盈,那段时光有着让人无比怀念的美丽。
“对了,给你看件东西。”韦千帆忽然道。
“什么?”绫妍好奇。
“把库房里那件封存得最好的东西拿来。”他吩咐下人。
不一会儿,只见家丁捧着托盘,站在她身旁。
“你掀开锦盖看看。”韦千帆对她笑道。
绫妍不解,伸手掀盖,脸上的表情霎时愣住。
“这……”她嗫嚅,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这个是当年你送我的,还记得吗?”他问。
韦千帆起身,将那盘中之物展开,覆到她的膝上——那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绿色染布,染布的手法很拙劣,深一块浅一块的,色彩也不均匀纯净,乌漆抹黑的仿佛雷雨前的云朵。
可是,他却是一直珍藏至今,当作宝贝似的,仿佛世间最美的织绵也无法与它相比。
“记得,”绫妍顿时眼泪盈于睫,“这是……我染的。”
没错,这是她的第一幅作品,那时候只有十二岁的她,在后花园中突发奇想,派丫环买了染料,打算染制一幅雨过天青颜色的丝绸。
结果,母亲不让她糟蹋绸缎,只给了块棉布让她尝试,而丫环也买错了染料,导致如此失败的作品,她懊恼之余,随手将这东西扔给了小芋根,心想反正他家境贫寒,还能将就着做件棉袄。
没料到他却存留至今,视作童年美好的记忆。
“如今看来,这块布相当可爱。”她不由得莞尔,笑自己从前的任性。
“我一直没舍得拿它去做衣服。”韦千帆低沉地道。
“是嫌它丑吧?”绫妍以为这样的说辞只是安慰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