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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牟老到斜阳西峰那边照顾草药,每次总要好几天,三总管这次来可见不上了。”

    来到以前和牟老生活的北峰屋子,四周一片寂静,小时候和福姥姥一同照顾过她的老厨娘朱婶,替她点上屋内的灯道。

    斜阳西峰种了很多各式奇花异草,是“斜阳古城”的重要之地,大多牟老一人打理,西侧偏峰“双月芦湖”是这一任城主夫人谷蕙兰的安葬处,每年清明时节会让谷家人进西峰祭祀,其他时候西峰是严守的禁地。

    以袁小倪这种“疑似和凶手有关系”的人不能靠近西峰,因此从以前牟老采药照顾药草,她只能待在北峰的小屋内。

    十七岁前夕,为检验她的武功,奉命和三位楼主出朝岚古洲,夺褥、黄两只天龙,江湖对战经验不足的她虽得手红天龙,却也中了门毒的险招,据说昏迷了快一个月,需要每天以西峰现采的草药每二个时辰喂服。

    当时为便利照顾,牟老和任老夫人斡旋,才得到任灿玥点头,安置西峰一角,清醒后,她竟被任为三总管,同时也被命令离开古城,拨给她二十多名少年武护,自居一座废庄院。

    “朱婶,说好几次了,别叫三总管,跟以前一样叫我小倪。”灯一亮,幽暗又宽敞的屋内堆得满是东西,看得出有人打理,却依然杂乱。

    袁小倪把从山下扛来的上等好酒都放在桌上,牟老就爱喝二杯,而且不是好酒不落喉。

    “就让朱婶我骄傲的喊你几声都不行,真是!”从小看大的娃儿这么能干,让照顾过的朱婶都感到露脸,偏偏这丫头就是不喜欢几个看她长大的老下人这么唤。

    “朱婶可不是我的部下,这称呼给部下叫着玩就行了,再说这名衔随时可以被人拿走,叫得响不如叫得实,还是我自己的名字实在点。”无论环境怎么变,没人拿得走她的名字。

    “知不知道前头那群人怎么说你,阴谋者的女儿、小小年纪就会当凶手,难怪被城主废你一脚,什么罪有应得、母女一个样,母亲会勾人,女儿也好不到哪去,幸好女儿得到报应没得到母亲的姿色,否则也是狐媚害人!”朱婶忿忿说着这几年听到的传言。

    “还说什么你在古城外的私生活不检点,因为没人喜欢,所以倒贴了很多男人!”

    “啧啧,把我传得太有出息了!”看来她得再努力点才能达到传言境界,以免害得一堆人说谎。

    “还开玩笑,明明这件事和你们母女俩无关,还要被人传得那么难听。”

    福姥姥死后,可怜的丫头被城主废了一脚,一路艰辛才能站起来,古城内一堆人没搞清事实就造谣,她说破嘴还被人冷讥。

    “胡说八道已经够过分了,还造谣到你和男人不清不楚,坏你名节!”

    “别气、别气,朱婶和其他的老叔伯们了解我根本不可能干下那些丰功伟业就行了。”看到朱婶脸色气到涨成猪肝色,袁小倪马上拍拍老大娘的背,要她顺气。

    在“斜阳古城”也就这几个和母亲有交情的老下人照顾着她,让她在艰困的童年中有着温暖支撑。

    “别成天一身粗布灰衣,头发随便扎,打理一下自己,就算没滟娘美,好好妆扮一下,应该……”

    朱婶拨开她参差不齐散披的乱发,看到那右额青一块,左额肿一包,鼻头还有上药的伤痕未消,旧伤好了,印子还没褪,新伤又添上,总是青紫交叠,几乎很少看到她干干净净的脸。

    上回还顶着一脸伤进城,右颊擦伤一大片,另一边肿起,脸上常擦着药,那模样,要昧着良心说能看,朱婶怕死后会被拔舌头。

    “算了,容貌不是最重要的,能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怎么了?”怎么忽然跳开话了,袁小倪摸着脸颊把头发拨好一点。“我的脸好好打扮一下会怎么样?”

    “你看你,到外边学得这么虚荣了,只关心外表是不好的。”

    “喔!”

    “话说回来,你的地位都比那些人高了,该好好乘机教训他们才是。”

    “教训?”唉,活在现实中的分寸她可有经验。“当一个人的贵重轻贱,掌握在给我这个环境的人手中,我的声音都只是残喘,讲出的话能有多少分量,只在他的决定,人言再可畏,都不如城主一声轻咳,足以让人战战兢兢。”

    “老大娘我说不过你,熬了些鸡汤给你,放到你的屋子去了,还准备了些好东西在你的屋内,记得带下山,听说你在外边生活得很刻苦,大总管拨给你那座小庄院的月俸没多少呀!”

    “没的事,大总管在这方面很公平。”给庄院月俸不多,粮倒给不少。“怎么这回又有好东西?”

    每年三大节日和每半年必有一次,古城三位总管和城主的会议,她固定在那些时间回古城,但这次可是临时被召回古城,朱婶怎么会在短时间内又有这些东西给她?

    朱婶给的“好东西”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一些上等药材不说,还有雪蛤、燕窝、名贵老参,连珍珠粉也备给她,这些养颜圣品是富贵人家才有的奢侈。

    “就、就老夫人,三不五时总会赏我们这几个在古城待很久的老下人,我老皮、老肉了,不用喝什么雪蛤、燕窝养颜,还擦什么珍珠粉,老大娘我没儿没女的,当然是留着给你。”

    “但是上次那些珍珠粉,光摸着都摸得出是品质绝佳的珍珠去磨的,老夫人真舍得。”

    “对、对呀!老夫人对我们这些三十多年的老下人一向这么大方。”朱婶认真叮咛。“一定要好好吃那些养颜的,把自己照顾得……能看一点。”至少脸干净些,别老顶着大小伤。

    “现在不好看吗?是哪里怎么了?”袁小倪赶忙又摸着脸颊,上次的印子虽然还没褪去,但应该好多了。

    “又来了、又来了,就跟你说不要这么虚荣重外表。”

    “对呀,不要这么重外表,那是没用的。”袁小倪放下手,怎么今晚一直在讲脸,但是脸摸起来应该还算滑嫩的。

    “知道就好了,记得要喝那些雪蛤、燕窝,让自己不要这么难看。”

    “不要这么难看!真的很难看吗?”才要再摸脸颊,又看到朱婶的眼光,她再次放下手。“对不起,我太虚荣了。”

    “好了、好了,我还要去前头忙呢。”朱婶一副还有事,不多说了。“明早出城前,别忘了跟你娘和福姥上个香。”

    “我会的,谢谢朱婶替我打扫那栋小屋。”

    “跟我客气什么。”朱婶拍拍她的手后离去。

    二年多前,被命令离开古城时,她以为和娘与福姥所居的小屋大概不保,没想到任灿玥让那栋小屋留下,娘和福姥的骨灰瓮安置在小屋后,每当她到古城,小屋成了她的落脚处。

    她曾想将娘和福姥的骨灰瓮带出古城,在外边另觅地方安置,一尽人子之道,没想到她要离开古城前,被召唤到任灿玥的书房。

    “把你的能力好好发挥,古城栽培你这么多年,就要得回相同的代价,记住,古城安然,这儿就会是你母亲和福姥的安乐地。”

    这时她才清楚,亲人的骨灰瓮也是任灿玥握在手中整治她的筹码。

    “还有,离开古城,粗麻布衣是唯一符合你身份的衣物。”

    对方伸手抬起她的下颚,端详她的神态很特别,烁亮又专注,专注到像要从她眼中挖掘什么,让袁小倪不自觉的垂眸,任灿玥却握紧她的下颚,逼她迎视。

    “珠玉宝饰只要上你的身,你身上看到几件,身边就会消失几个人。”

    他的话是警告更是威胁,虽放她出古城,但一切还是掌握在他手中。

    “真有那么一天,小倪会谨记拟张亲疏名单,方便城主下手。”

    她努力平静回应,不知自己的眼到底透露了什么,只见眼前的人忽然面色一沉,放开她的下颚。

    “三总管,记住本城主给你的一切和限制,一旦忘了,失去的,任你如何哭喊,也抓不回来。”

    袁小倪提着灯火来到屋后,屋后是另一个不亚于屋前的空间,知道牟老除了是武学痴,更热爱钻研医术,因此老城主给的居追境不但依山傍水,连屋子内外都很宽敞。

    站在一张布满斑驳黑点的桌子旁,桌下还有一张只到膝盖的矮桌子,矮桌上有几只木碗。

    “就知道牟老头嘴硬心软,连这些都还留着。”袁小倪回忆的摸着这张小矮桌。“难怪每次来看老头,都不让我到屋后,原来想隐藏老男人的温情。”

    竟然会在她离开古城后,又把这矮桌拿出来,摆明是想念她嘛,何必每次都嘴硬说一点都不想她,叫她少回古城。

    “只有狗才会趴在地上吃东西,我只教人不教狗。”严厉的声音,毫无情分可言。“不站起来,你就等着饿死吧!”

    当年在牟老力保下,脚筋刚断的她,失亲又重创的身躯,高烧几天几夜,浑身瘫软,情况一度严重到朱婶这几个来帮忙看顾她的老下人们都忧心的认为她撑不过去。

    最后还是在牟老的救治中活下来,脚筋虽接不了太完整,却也恢复到牟老所能医治的极限。

    清醒后才是她艰苦的漫长路,断筋的脚初时剧痛到让她不敢站起,几乎可算失去一脚功能的她,更无法平衡身躯立起的感觉,总是跌倒,撞得自己更痛,牟老绝不出手帮忙,也不准其他老下人帮她!

    她怕了这种痛,到最后,站这个动作她连试都不敢试,只敢坐或趴伏在地上,下床干脆也用爬的,连吃饭她都想放到地上吃,被牟老气到把她的食物全踢翻,大骂她侮辱先人血统,不准她吃,除非她站起来,坐到桌边吃!

    最后强撑巨痛站起,跌撞出更多的伤,几次之后,虽然还无法好好坐着,却再也不怕站起,只是坐着用饭还是痛得无法撑久,这时她看到桌边多了一张矮桌,那段时间,牟老头坐大桌,她拖着伤脚在旁边的小桌吃。

    牟老是个严师,训练她适应自己的残足,还有教导她武学,严苛又不爱说话,会有大反应只有她完成他设定的目标时会激动的抱住她,接着老泪纵横,大哭喊着“师父,放子一定照顾好您老人家这唯一血脉,师妹……你可以安心了……呜呜呜……”

    牟老只是中壮年,那张脸却生得比真实年龄还老迈,老男人真性情一来,哭号完就是喝酒!

    刚开始她想尽徒弟的安慰,但牟老勃然大怒,斥令她不准喊他师父,或任何敬他为师的举动,否则会害他成了大逆不道的人,最后袁小倪只能陪着他喝酒,因此从小被锻练出好酒量。

    入夜的秋凉在山上更重,袁小倪干脆取上一壶酒,跃上屋顶,看着天上弦月,一效古人邀月共饮,远跳前方古城内,壮阔的屋宅楼宇被围绕其中,一座最为威严偌大的宅院还灯火通明,可想而知那是谁的所居。

    她仰首感受带了微寒的凉风,让风洗去一身的疲惫,被风撤底拂扬开的发,是一张完整露出的清秀容颜,双目一敛白日的散漫,幽凝秋夜。

    她和娘有三个承诺,其中一个承诺终将到来,想到此,袁小倪忍不住笑,笑得苦也笑得怅然,感到双眼泛出的酸意,不禁深深吸口气,抑回一切的情绪,望着天际弦月。

    她,没有眼泪,因为还不到她流泪的时候,仰首再入口的酒,已百般滋味。

    “夜风离魅杀了门毒中的副手毒荆棘,此人身中十多剑,由现场看来,毒荆棘连回手之机都无,褐、灰两只天龙已落入夜风离魅手中。”言常陵将各地传回的消息摊开给任灿玥过目。

    “能让阴残的门毒副手无还手之机,夜风离魅的剑术果然不容小觑。”任灿玥思忖。“灵穹剑舞、犀苍云逸、化雨纳气引涛锋,都是云涛剑仙的成名剑法,此人定是云涛剑仙传人了。”

    近几年专夺“云涛剑仙”宝物的夜风离魅,身份、来历和“云涛剑仙”流传在江湖的宝物一样吸引人,因为对方能使出“云涛剑仙”的剑招,一个超过一甲子前的江湖神话。

    “云涛剑仙退隐后收过三个徒弟,据传最后三个徒弟都被他赶走,依时间和年岁推算,夜风离魅如果不是云涛剑仙后来的传人,就是其他徒弟的后人。”

    “夜风离魅”虽戴着铁面具,但从外在的身形和动作推断,对方应非老迈之人,那三个徒弟按年岁,也该年近半百。

    “当年曾太爷爷以任家剑法对战云涛剑仙,一招之误败于他手,云涛剑仙有后人,那么我将讨回任家剑法的颜面。”

    云涛剑仙,天纵的剑术奇才,成名极早,任家先人对战才二十多岁的少年剑客,连续二天的对战,最后一招落败,此事传遍江湖。

    “斜阳古城”之主竟输给初出茅庐的少年,此事让任灿玥的先人感到羞辱,最后抑郁而终!

    “想为先人报仇雪耻?”

    “这种无聊的情操我没兴趣,纯粹想挑战赢的感觉。”

    “若败呢?”

    任灿玥看着直言又大胆的属下,放在桌上的手闲散的点着桌面。

    “当我赢时,就是宽大为怀的正道中人;当我败时,残忍、暴戾的黑道手段,会替古城重新扬名!”因为他一定会杀了败他的人!

    言常陵以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脸道:“那么真有对战的一天,我得想办法让你赢,我的志向是正道中人。”

    “正道是被找麻烦,黑道是专找人麻烦,你这个志向,没有未来呀!”

    “我只需要志向、目标,其他不重要。”

    “你的无趣,多年不变。”他品饮婢女刚送上的酒,蹙眉问:“这是……哪里的酒?”浓醇味沉,是好酒,但不属于古城。

    “白日三总管带来的女儿红,这坛女儿红是晶馁轩所出,据说不外卖,想来是三总管的好友所给。”

    “品馁轩的好友,向怜怜吗?”任灿玥记得这位衣着美艳的富家千金,与古城有生意往来,但此女对任家似乎不具好感。

    “这酒独特,带它们上古城的人更是独特。”言常陵道:“三总管不只武学天赋不俗,这几年益发机伶的处事手腕也颇令人刮目相看。”

    一般人岂能在短短几年领略上乘刀法,名震江湖高手,连身手轻功都敏捷得让人几乎看不出她一脚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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