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当避不避
“物在人亡空有泪,时殊事变独伤心。”————————【重登潇湘楼】
皇帝已与众人到了椒房殿,他表情冷漠的环顾了一眼众人,先是吩咐道:“让伏寿好好休息,不用过来了。”众人不禁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听其说:“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甄宓此时已跪在地上请罪,皇帝却只摆手让她起来,正要传唤赵长御,却见大长秋苗祀从外面走来,向皇帝一五一十的陈说了掖庭令程旷勾结外臣,为皇后献药诸事。
听到董皇后为了解救困局,不惜母子性命也要饮药提前生产,甚至还想将早产责任推卸到伏寿身上,皇帝终于怒了:“立即去传诏给曹操!将董承槛送廷尉狱,胡邈、杜骘、左灵等一行党羽全部黜职拿问,让杨沛去办!”
刘姜在一旁听到伏寿的责任被撇清的一干二净,皇帝也有意无意的没有将矛头指向这方面,而是顺着苗祀一人的口供就将董氏处以雷霆手段,心中不免快慰。她看着众人一时噤噤,于是出面说道:“皇后扰乱宫闱,危殆皇嗣,实在是无人母之恩,岂能再奉宗庙衣服,以承天命?”
皇帝也面色阴沉的点了点头,对还没走的穆顺摆了摆袖:“去中书监,命其拟废后诏书。”
见惯了场面的穆顺立即肃容退下了,他刚准备走出门外,却被身后一人莽撞的撞了个趔趄,回头看去,只见是一个不曾见过的宫人在哪里咋呼的禀告道:“陛下,皇后生了……!”
这边厢,司隶校尉曹操得到诏书后,当即派兵攻入董府内,不仅查出了大量兵械死士,还顺带将困于府中的胡邈等人也一网打尽,省去了一番追索的力气。在廷尉狱中,与董承有旧怨的廷尉杨沛、与曹操曾是故交的廷尉正程昱自然不会心慈手软,人证物证俱在,背后又有多方合力要致其于死地,很快便拟定了惩罚处置:诛杀首恶及党羽,家属流放日南郡,董皇后被收缴皇后玺绶,生产过后将被幽禁在掖庭暴室。
听到这样的结果,董承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在狱中不停的拍着栏杆,色厉内荏的催问着皇后是否降诞了皇嗣。饶是知道已再无希望,他仍旧可怜的将生机放在一个还不知是否存在的外甥身上。
狱吏哪里知晓这种事情?董承在狱中大叫大骂,让每个人心里都烦闷至极,其中一个狱吏受不了,正要让董承见识见识‘狱吏之威’,却见到一个年轻人向这里走来,他连忙收敛怒色,躬身说道:“司马曹掾。”
来者正是通过太学策试、又从殿试脱颖而出的廷尉奏曹掾司马芝,他是奉命来看董承的,听到董承在狱中不安分,便让狱吏们先行退去。见到外面来了人,董承仔细辨认一番,问道:“你是谁?”
司马芝面无表情的报了家门。
见对方还算客气,董承忙道:“我似乎记得你,你是陛下钦点授职的那几名太学生对么?”
司马芝点点头,然后直入正题:“你不用再吵闹了,刚才宫中传来消息,废后生了一位公主。”他看着面色突然毫无血色的董承,例行公事似的说道:“胡邈、左灵俱已伏法认罪,右扶风董凤也在被缉拿回长安的路上自尽。杨公、程公遣我过来,是要最后再问董公可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
“不可能……不可能……”董承神智混乱的摇着头,双眼失神,自言自语的说道:“怎么会是公主……那几个方士的卜算不可能有错,分明是皇子才对!”他猛地朝前一扑,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面目狰狞的瞪着司马芝:“你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要见陛下!当年若不是我暗中相助,李傕、郭汜等辈早已踏平关中!哪还有后来的中兴!我董承戎马经年,为朝廷立过功勋无数,还为陛下做了那么多的事……对,陛下不能杀我……”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又哭又笑的看着司马芝,司马芝皱着眉头,往后避了半步。外面等候的几个狱吏听到动静纷纷走了进来,看到这个模样,正要插手,却被司马芝伸手拦下。
只见董承还在那里疯了一般的笑着,口无遮拦的说道:“这些事都是陛下授意我做的,管宁不是我害死的,那些名士、豪族也不是我要打杀的……都是陛下……陛下怎么会杀我呢,我还要为陛下……”
司马芝的脸色终于变了一变,他对身旁的狱吏说道:“此人已经疯癫,未免他再诽谤妄言,扰乱视听,尔等现在就把他的嘴给堵上。”
狱吏答应了一声,很快进入牢房要堵上董承的嘴,可谁知疯了的董承力气非常大,几个狱吏连打带踢,好不容易将其捆绑制服,口中塞了一块破布,狱中这才安静下来。其中一个狱吏看着仰卧地上,口中发出含混的‘嗬嗬’笑声,他的眼睛里含着泪花,花白的鬓发凌乱的洒在面颊之上,像是一个乞儿流民,哪里还有半分大汉骠骑将军、皇亲国戚的样子?
众人不免唏嘘,有个狱吏似乎想阿谀一番,主动暗示可以将董承暗地里害死,对外说是自杀,这样既清净,又免得夜长梦多。
哪知司马芝不满的将其训斥一顿:“杨公治狱从来都是秉持国法,岂有你这样罔顾律令的?”
椒房殿。
董皇后奄奄一息的在床榻上喘着粗气,既是庆幸自己活下来了,又是惊诧于刚才宫人传报的内容,她虚弱的深处手,抬向帷幕后看不清模样的宫人:“孩子……抱给我看看……”
可下一刻便有人闯了进来,将虚弱的董皇后用棉被包好,几人合力往外抬了出去。
“你们要做什么?快把我放下……放下!”董皇后在棉被中无力的挣扎着,可身边的人根本不理会她,反而还有人在门边宣告她已被废黜的消息。
董皇后哭嚎着,途径一处妆奁时她顺手将其打翻,从中探手取得一物,如获至宝的紧紧捏在掌心,在被出偏殿,将要带出宫门的时候,她将手上的东西掷落,然后便力气用尽,不省人事了。
皇帝看着襁褓里的女婴,注视良久,轻轻叹道:“我也算儿女双全了。”说着便示意人将襁褓交给甄宓:“你尚无子嗣,这孩子就由你养育吧。”
甄宓福至心灵,很快接口说道:“陛下为公主起个名字吧?”
“就叫刘濡好了。”皇帝心里一动,既随口起了名字,又默认了长女的身份。
甄宓一直观察着皇帝的神情,见状心满意足的应诺了。
刘姜在旁看着,竟有几分意外,好在最大的劲敌董氏已除,伏寿入主椒房势不可挡,就算以后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此间事了,皇帝也不再停留,便径自离殿而去。外间阳光正好,温暖而不炽热,走在殿中的道路上,皇帝忽然觉得眼睛被一处金光照了一下,走过去又不禁踩住那物。
穆顺赶紧从地上将那东西捡起,随着他的动作,一只脏兮兮、略显破旧的鹿角金步摇正在阳光下闪烁着暗淡的光芒。
看着这支熟悉的金步摇,恍然间,皇帝的思绪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午后,那天他初掌权柄不久,一切都还很稚嫩,那天……也是董皇后入宫的日子。他记得董皇后那天一直在寻找这件东西,他记得后来的一切似乎并没有想象中不如意,真论起来,对方做皇后这些年其实算是合格的,只不过……
董皇后喜好奢华,珍宝绮罗无数,却从不肯丢弃这一支工艺简单的金步摇,那时候皇帝还故意装不明白对方眼底的神采意味着什么,原来答案都在这支对方留下的金步摇里。
“穆顺。”皇帝的目光终于从那支金步摇上移开,他径直走上銮舆,在进入车厢前那低头的一瞬间,忽然开口吩咐道:“明日再传诏,将废后董……迁往上林苑宜春观。”
“谨喏。”虽不知皇帝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但穆顺向来唯命是从,也不多说反对的意见。反正,皇帝即便睹物思人,废后也不会再回未央宫了,他试探的问道:“那此物是否……”
“拿去给她吧。”皇帝已进了銮舆,声音隔着车厢显得有些闷闷的:“不要缺了用度。”
穆顺心里有了底,很快应了下来。
快刀斩乱麻的解决董承的事情后,曹操正式入宫复命,作为除董首功,又为士人出了口多年恶气,这几日曹操的声望在朝中甚嚣尘上,无论谁都对他笑颜以对。在入宫的宫道上,曹操与王必趁着扈郎、车马的嘈杂声响,两人在四面空敞的车上轻声私语着,迎面便见到乘车而来的尚书令吴硕。
曹操的车马尚未停下,吴硕便远远地喝止车驾,老远的从车上下来,走过来向曹操谄笑着行礼:“曹公这几日为国家诛逆,着实乏累了。”
“既是为国家办事,便无乏累之说。”曹操同样是笑着看向吴硕,两人的关系在旁人看来似乎很不错的样子:“此事吴公也是出力甚多,操这回觐见陛下,也定要为吴公多多说情几句才行。不然,外朝人等不知吴公于此间所为,持论要将吴公一并入狱,岂不是我的过失?”
“不敢、不敢。”吴硕竟有些畏惧,虽然看似受了荀氏等人的承诺,但如今外朝对他的压力并不小。自己的声名太差,荀氏会不会过河拆桥、突然爱惜羽毛这谁也说不好,所以吴硕只得将门路走到曹操这里来,仅仅是因为曹操曾对他说过自己‘唯才是举’的理念。只要曹操看他还有用处,愿意保他,吴硕便能再次躲过一次清洗:“一切就有赖于曹公了!事成之后,愿为走牛马、填沟壑!”
“言重、言重!”曹操笑眯眯的摆摆手,寒暄了几句,双方车马便擦肩而过。
吴硕为了表示尊敬,特意让马车停靠在一边,让曹操先行过去,曹操拒绝了几次,终不得法,只好以急于应召为由先行离去。
“此人小人反复无常,唯利是图,明公果真要留他在身边?”王必往后看了一眼,目光流出几分不屑。
“君子难寻,小人却多得是。”曹操转头便收了笑,冷哼一声道:“文若如此助我,眼下却位居此等小人之下,他即便不说什么,我心里却好似代受其辱!董承一系被连根拔除,多少位置等着补上,哪里轮得到他吴硕?”
王必唯唯称是,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也不在乎曹操最后能给他什么,但只要不与吴硕这样的卑劣小人共事就可以了。
“我记得按旧制,三公、列卿以下行于道中,遇尚书令、仆射等,皆要回车预避。”曹操不知从哪里想起了这样一条规矩,这也是光武皇帝尊崇中台以来,内朝权势压过外朝的一个标志之一:“我刚才没有预先避让吧?”
见曹操自行检讨,作为下属的王必自然要为其找借口开脱:“这不是明公的错失,是吴硕有意谄媚,自行坏了规矩。刚才明公几次要避于道旁,让其先行,可他坚持不可,而诏书急宣,不得耽搁……这哪里怪得了明公!”
“是了,这不能怪我。”曹操坦然的接受了王必的理由,微微颔首,一语双关的说道。
到了第二天,尚书令吴硕便因司隶校尉曹操弹劾其失仪之罪,被皇帝下诏罢免,之后又被狱中的胡邈等人牵扯,还是没能逃过身死人亡的结局。
董氏覆亡以后,曹操一系迅速踩着董氏崛起于朝堂,前者留下的空白也大部分被曹操举荐的人一一填补。
如曹操昔日在兖州的谋士荀彧正式接过了尚书令的位置,曹操的妻族、好友、济北相丁冲北征入朝成为了司隶校尉,兖州治中从事毛玠也成为吏部侍郎,参与考评官员政绩……此外还有王必、郭嘉、董昭、魏种等人也各有提拔。
曹操本人则是在短时间内三次拔擢,一跃成为了车骑将军、录尚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