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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金呈霓气喘吁吁地奔回宜香宫,心口怦怦跳着。

    她以为今日宫里所有的人都会在大殿前为皇上贺寿,所以大着胆子离开宜香宫,想悄悄地出去走动走动,她猜想正午时分应该都忙着用膳,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没想到还是给人撞见了。

    想起那男子凝视她的目光,禁不住一阵心慌意乱,好半晌都无法使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

    不知道那一对衣饰华贵的一男一女是谁?她从未见过那般高贵美丽、气质出众的玉人儿,他们会是谁呢?

    瞧那一身装束和气度,难道是永始帝的子女?

    可是除非他们的母亲是美丽高贵得如天人般的女子,否则,她不相信永始帝能生得出那样绝俊出色的子女来。

    她有些恍惚地倒了杯凉茶一口饮尽,气息不定。

    “阿霓!阿霓!你刚刚去哪儿了?我叫了你半天!”

    相邻的右屋传来了急切的叫喊声,金呈霓定了定神,走到相邻的墙面,在靠墙角落里的一张木椅上坐下来,轻声回答:“太妃,我只是溜出去走了一会儿。”

    “是不是叫人看见了,所以你才一路跑着回来?被谁瞧见了?没事吧?”那干哑苍老的嗓音中充满了担忧。

    “不知道那人是谁,看不出身分来,不过应该不会有事。”

    金呈霓怔望着斑驳的墙面,低声回答。

    “怎会看不出身分?我不是教过你该怎么以服色来辨别身分吗?石青缎底绣龙纹的便是王爷,赭红缎底绣龙凤纹的便是皇子女,藏青色绣仙鹤麒麟的便是文武官,其它像宫女太监你自然分辨得出来了,这么简单的事,怎还会说看不出身分呢?笨死了!”康太妃骂道。

    “那人的衣饰和太妃平时教我看的都不一样。”金呈霓仔细回想着。“他们穿的是暗金花底的缎袍,身上都绣有龙凤纹,奇怪的是那男子身上配戴着许多璎珞宝石的饰品,我从没见过有男人配戴那么多的宝石,而那些宝石翡翠在他身上看起来又不奇怪。”

    其实在这个皇宫里,她见过的人根本也没有几个,除了只见过一次面便摧毁她人生的永始皇帝以外,最常见的人就是每日为她送来膳食的小太监,还有偶尔好心过来探望她的梁公公。

    除了这些人以外,与她最相熟的便是隔壁宫院这位疯疯癫癫的康太妃了。

    “暗金花底绣龙凤纹……配戴璎珞翡翠宝石……”康太妃忽然低呼一声。“我知道了,那是天凤皇朝的人!”

    “天凤皇朝?!”金呈霓也吃了一惊。

    天凤皇朝国势强盛,领土版图是龙纪皇朝的好几倍大,天凤皇朝的人民远比龙纪皇朝的百姓富裕安康,那是许多人所心羡向往的国度,难怪那对玉人儿的风姿气度看起来就是不同。

    “幸好你遇见的是外人,他们不会识得你。”康太妃说道。

    金呈霓凄楚地一笑。其实就算遇见的不是外人,在这个皇宫里识得她的也不见得有几人。

    回想起三年前,她一身钗环被拔除卸净,丢弃在这座萧索沉闷的宜香宫时,她整整痛哭了几日夜,哀悼着自己已一脚跨入坟墓等死的悲惨命运。

    当时只觉得生无可恋了,没想到,在邻屋还有一个比她命运更悲惨的康太妃。

    刚开始,只要她一哭,康太妃就发疯地叫骂,诅天咒地;她若不哭,康太妃就会正常些。

    后来因为害怕听康太妃的咒骂声,她便压抑着自己不要哭。

    她们被囚的这座宫院阴森破败,四壁灰泥剥落,砌墙的青砖都裸露出来了。刚被关进宜香宫时,她既惊惧又惶恐,就像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丢进坟墓里等死的那种恐怖,所以当她知道邻屋有康太妃时,心中的恐惧感消减了些。

    虽然康太妃疯癫,但至少是个可以陪她说话的活人。

    康太妃的病时好时坏,有时疯得厉害,有时听她说话又条理分明,甚至还会说些劝慰她的话,要她想开一些。

    在一日复一日的孤清夜里,她们两人靠着墙说话,互吐心事,她慢慢得知康太妃是永始帝的父亲孝喜帝的妃子,在一场宫变之后,孝喜帝被软禁,而她则被童皇后囚入了宜香宫。

    听康太妃说,宜香宫囚过许多后妃,最后都发疯而死,没有人活着走出宜香宫。

    她听得遍体生寒,彻底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绝望。

    在彻头彻尾的绝望之后,她的心绪反倒平静下来了。

    在毫无希望的人生里,她唯有一个奢求,就是不想疯癫而死。

    这唯一的奢求便成为她生活的重心,而心慈的梁公公因此成为了她的贵人。

    宜香宫被认为是皇宫中最不祥之地,是一个连太监、宫女们都不愿意靠近的地方,但是梁公公并不迷信这些。

    他怜悯康太妃的遭遇,同情她的处境,偶尔会带些衣物和吃食过来,时时照应接济她们。

    她不想象康太妃一样终日陷溺在过去的仇恨里,天天咒骂人,为了不让自己因为整日无事可做便胡思乱想、怨天尤人,她悄悄恳求梁公公给她找些书来,唯有读书才能使她平静。

    此后,梁公公每回来探望她,就会带来几本皇子女们幼年读过的旧书给她,她每日总是伏案看书到深夜,藉此忘记痛苦,忘记折磨她心灵的怨与怒。

    在这样苦闷凄清的日子过了整整一年之后,梁公公见她性格胆怯又乖巧听话,相信她做不来什么出格的事,便悄悄地给她的栅门换上可以活动的假锁,让她能够走出宫院透透气。

    然而,像她这样的待遇,便是疯癫的康太妃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梁公公就算再怜悯康太妃,也不敢把疯癫的她放出去,而据说永始帝曾有意将她放出冷宫,最后也都因为害怕疯癫的她为乱惊吓后宫而作罢。

    见康太妃如此遭遇,她便时时刻刻警惕自己,尽管长夜凄清寂寥,人生痛苦无望,她都绝对不要因此而疯狂,不要让自己成为另一个康太妃。

    “阿霓,你听,在唱戏文呢!”康太妃惊奇地大喊着。

    金呈霓也听见了远处传来悠扬的笙管箫笛声。

    隔着墙的两个人静静地倾听着,听那戏文中唱道——

    “海南荔枝味尤甘,杨娘娘偏喜啖。采时连叶包,缄封贮小竹篮。献来晓夜不停骖,一路里怕耽,望一站也么奔一站!”

    这戏文中说的是盛宠的杨贵妃因爱吃海南产的鲜荔枝,却因为海南路途遥远,荔枝过了七日香味便灭,因此整得人仰马翻的情态。

    金呈霓听了并未有多深切的感受,但是康太妃却低泣了起来。

    “我若能得皇上一日这般的宠爱,便是死也甘愿。”

    康太妃说着,更加痛哭不止。

    金呈霓轻轻叹息,这样的痛泣她再熟悉不过了。

    和康太妃相处三年,自然清楚她的遭遇,她虽是孝喜帝的妃子,但孝喜帝却从不曾宠爱过她,以至于连个能保她性命和地位的皇子女都没有,只能任凭憎厌她的皇后欺辱。

    然而,反观自己的遭遇和命运,不是更可笑可怜吗?

    永始帝一句“眼不见为净”,就决定了她囚入冷宫的命运。

    她和康太妃不同之处在于她对永始帝只有厌恶而没有一丝情感,她并不在乎有没有圣宠和君恩,所以那类君妃间缠绵的戏文并不能打动她。

    她知道康太妃至少还得哭上大半天才会停,便起身走到屋内唯一的一张矮桌前,拿起看了一半的《梓人传》继续读。

    远方的笙箫声、缠绵悱恻的戏文、康太妃的抽泣声,都仿佛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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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题很不喜欢龙纪皇朝的皇宫。

    他并不是不喜欢皇宫的建筑,而是不喜欢这个皇宫里的“人”。

    永始帝已经连着几日以款待他为由大摆盛宴了,皇宫里兴建的戏台日日演得淋漓,唱得酣畅。

    虽然他也欣赏这些歌舞百戏,但是对于永始帝过分殷勤的款待、多如繁花般令人眼花撩乱的众妃嫔,以及整天围绕在他身旁谈吐无味的皇子公主们,都让他应付得万分疲惫而且渐感不耐。

    “宰相每商量,大国使还朝多赐赏,早是俺夫妻悒怏,小家儿出外也摇装,尚兀自渭城衰柳助凄凉,共那灞桥流水添惆怅。偏您不断肠,想娘娘那一天愁都撮在琵琶上。”

    此时戏台上正上演着《汉宫秋》昭君出塞一节,台下的众宫嫔与皇子公主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说着——

    “这汉朝的皇帝真是没用,为保皇位竟牺牲自己的妃子,实在太残酷了。”

    “听说北方异族住的是草木稀少的不毛之地,成日风沙滚滚,被汉朝皇帝抛弃的王昭君真是可怜啊!”

    “听说蛮族人都穿兽皮吃生肉,骑马都不上鞍的呢!”

    “老天爷,真是野蛮人!”

    “我若是那个被送去和亲的妃子,一定会发疯的!”

    坐在廊下忍受着闷热的楚安题,一听见这些无知的议论,再也忍不住低头笑出声来。

    永始帝的皇五子正好坐在安题的身旁,听见他的笑声,便问道:“二殿下,你笑什么?什么事那么好笑?”

    “没什么。”他摇摇头,目光淡淡落在永始帝的脸上,意有所指地说:“我只是很好奇,没有人是王昭君,谁会知道王昭君对自己的命运是感到痛苦或者根本就是庆幸呢?嫁给蛮王当王妃,说不定会比当汉王的妃子快乐。”

    想当年,他的母后不也正是被永始帝当成献礼送给他的父皇吗?有谁知道他的母后如今会是最幸福的女人。

    “二殿下的说法真是有趣。”另一旁的皇四子陪笑着。

    “远离自己的家乡,到了蛮荒未开化之地,这是任何女子都无法感到快乐的事,二殿下,你太不了解女人了。”

    三公主笑靥婀娜,斜睨他一眼。

    安题浅浅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我的母后不也远离家乡嫁到异国吗?但如今她已把异国当成自己的家乡了。”

    永始帝并没有听出安题话中的隐意,抚着下巴笑道:“七皇姑已是天凤皇朝的皇后,当然会把天凤皇朝当自己的家乡。安题表弟尚未成亲,怎会懂得女人的心思呢?朕的妃子可没有人愿意嫁到蛮邦的。”

    安题笑而不语,视线从那些衣裙缤纷、精心打扮过的妃嫔脸上淡扫而过。

    他注意到,那日在花树下见到女子并不在其中。

    看来那女子真像姊姊说的,是失宠于永始帝的妃子。

    他若有所思地从冰镇着水果的瓷盆里拈起一块冰放进口中消暑。

    这些打扮得华丽夺目,唯恐落于人后的宫嫔们,对她们毫无所悉的国度摆出一副轻视的态度,无知得令他反感。

    他愈坐愈觉得索然无味,便站起身告退。

    “安题表弟怎不多坐一会儿?”永始帝殷勤唤道。

    “表哥见谅,我已热出一身汗,回去换了衣袍再来。”他找了个借口退席。

    永始帝微微颔首。“好,那就快去快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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