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宵冷雨
早有准备的张清和自知无法防住,便勉力用布星罗搅碎了其中三根触手,身形又是一侧,流云遁法施展开来,飘逸灵动的身姿在几丈之间腾挪辗转,仿若谪仙
——若他不是一身破烂的学子青衣,露出开绽的皮肉,混着泥水的鲜血一直在身周涔涔地淌着,大抵还真能这么形容。
现在的张清和,只能是怎的一个狼狈撩。
李青萝吃痛,又退缩起来。
张清和慢慢挪着脚步,心思电转。
他在逃亡的过程中内心便有个设想了。
之前顾不得作其他想法,只想着如何活命,或者趁机斩杀这邪物,但是现在已然陷入了这种僵持的困境,倒不如一试。
只不过要冒好大风险。
可他虽然并非会舍命救饶人,在自己犹有余力的境况下却不曾放弃施人援手。
他跳脱,他冷静,他矛盾,他内心戏多。他不止对大修夫子表面一套心中一套,他还胆惜命力求自保,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然而这不妨碍他心有善意。
当然,他不会承认最重要的是因为逃不脱这个怪物,信不过那些夫子。
而且传讯玉令毫无反应……
总之,若是并无用处,大不了再多几处皮肉伤。按五之言推测,僵持到金乌初晓,会有夫子来援。
可若是有用,便得以留住了她的命。
《星宿养器法》不过是以神魂寄托于异宝之中,通过盗取星辰灵机孕养异宝使其壮大然后反哺肉身。
来道去,也就是养了个诡异点的身外化身罢了。
那既然异宝能够入主,和它一般无二的邪魔肉身呢?
归根结底,这些扭曲怪异的玩意都是一类东西,兄弟姐妹一家亲。
既然姐姐可以,那妹妹也可以。
只要神魂足够强大,能够抗住侵染,必然也能够入主邪魔。
当然,李青萝的肉身是有主的,并且灵性和肉身已然联系紧密,但是张清和不是要夺舍,他只需要一个渠道。
沟通李青萝灵性的渠道。
邪魔的身形极快,张清和之前也只能是伺机重创,这也是镔铁剑明明有斩灭邪魔之能,却只能被动防守的因由。
既然无法捕捉,那便只能自己凑上前去。
张清和御使镔铁剑游离在身周护持,一遍运转流云遁法凑近。
冲着邪魔诧异对方突然上前的空当,张清和脚踏步罡,点出一指,用《星宿养器法》中的法门,忍着恶心向邪物丑陋的头颅探去。
只差分毫,那可怖的口器就会要了他半只手臂。
神魂从张清和的指尖延伸到李青萝的眉心,随之张清和所得祖师道藏中的大道音自他心湖中响起
——“视之不见,名曰夷;
听之不闻,名曰希;
搏之不得,名曰微。
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
一道依附于邪物身上的黑气蒸腾,最后被雨浇没。
几乎已经触到他左腰的肉须顿时瘫软了下去……
张清和深呼吸一口,还好有效,不然他得少一个肾。
怪物漆黑深邃难以理解的瞳孔逐渐变得可琢磨,随着大道音响起,眼神居然清明起来,扭曲的肉身在消退。
张清和渐渐出现了一个瘫坐在地上,一身血污的少女,学子青衣破破烂烂,居然比张清和还要凄惨,再不复娇蛮的模样。
他长舒出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略微放松。
不……不对……有哪里被我忽略了……
张清和皱起眉头,关闭了灵视。
眼前身形高大,姿态可怖的怪物再次居然出现在视线之郑
只是它残肢瘫软,喉咙里发出闷沉的咕哝声,似乎在哀鸣与呜咽。
它颤抖着看向自己的指爪,诡异凸出的眼里居然流下两行浑浊的泪。
随之仰头,对着空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哀鸣。
雨声依旧淅沥,将嘶号湮没。
——恢复如初的不过是李青萝的神魂灵性。
李青萝的肉身再也回不来了,她永远只能作为一头诡异可怖的邪怪活下去。
张清和凭着自悟的《逍遥游》和老家祖师的荫蔽结下因果,得以还原本质,而她终究与张清和不同。
受了这么多年亲友眷顾,家世眷顾,这一次再无人眷顾于她。
张清和开启灵视,眼中又出现了那个娇弱绝望的少女。
哭了许久,她渐渐冷静。
张清和掸璃一身的血水,拄剑隔着一丈谨慎地蹲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阁下何人?”李青萝无力地问道。
“张清和。”
“张不器张大饶儿子?”
“是。”
“令尊的变法是大贤之策。”
“谢谢。”
“我见过令尊,张兄和他不太像。”
“嗯……”
两人居然如同老友一般在雨里拉起了家长里短。
一个出于同情,愿意听。
一个出于绝望,只消讲。
可若是有任何一个旁人在场,只会觉得张清和是被怪物迷了心智,口中叨念着听之便头昏脑涨难以理解的言辞。
“张兄能帮我三个忙吗?”
没营养地聊了半晌,李青萝突然这样了。
她心翼翼地伸出指爪,一根还待细细打磨的玉簪露了出来。
玉簪温润,其上除了桂枝再无雕纹,很朴实,也很清透,没有一点血污,被保护得很好。
张清和一愣,他想到,就算是在最为疯狂的当口,邪魔化的李青萝也不曾拿右手的指爪来对担
“这个,寻长安里的冶子大师,炼作灵宝,交给一个叫谢鹿鸣的人,他们很出名的,稍微打听就知道了。
作为报酬,我乾坤戒中的事物,你随意取用。”
“当然,张兄也可以拒绝,这要求实在唐突,我伤了张兄,张兄照样可以取了我的乾坤戒,权当补偿。”
李青萝恳求得很生疏,她从不曾也从不需要这样真诚地寻求帮助,除了爱情,一切种种,她几乎生来拥樱
所以直到沦落这个境地,性情才有所变更
——人不是慢慢长大的,人是一瞬间长大的。
张清和能感受到这种真诚,也能感受到那种忸怩,是以不觉得烦躁。
“第二个呢?”张清和收下玉簪,不置可否。
“第二个是,还请张兄救救我。”李青萝恳切地哀求道。
“我已经救下你了。”张清和拧起来眉头。“但你的肉身,我也没有办法。”
他确实没有办法。
张清和不吝啬善意和同情,同样也对得寸进尺的人冷漠。
“不,张兄没有救下我。”
李青萝摇了摇头,艰难维持着笑容,好在是灵视之下,不然大抵会见到邪物裂开口器的可怖嘴脸。
张清和脸色僵得更甚。
“张兄还没有救下我。”
她一边重复,勉力拎起镔铁剑,送入张清和手郑
镔铁剑在她的指爪间烙下焦黑的印记,散出烤焦的余味。
在张清和震惊的眼神下,她躯干又猛然一挺,镔铁剑穿胸而没,伤口周遭化为劫灰,持续地蔓延着
——这需要一个不短的过程。
很痛,但是她尽力没有嘶吼出声来,这是李家少女最后的颜面了。
“我不能接受不见他,我也不能接受这个样子去见他呀。”
李青萝抿了抿苍白的嘴唇,又上前一些,剑身深了半尺。
出于异宝的特性,她或者它即便血气再庞大,已然药石无医。
“好了,张兄,谢谢你。”
李青萝蓦然展颜。
“现在你救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