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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这个时期调职过来,以前很少碰到过呢。”

    “不好意思。”

    “唉呀,我不是针对你啊,只是觉得有点意外……虽然说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但你之前的工作环境和我们这里不大一样……”

    五十来岁的女主管语气带着点疑惑,想要探听些什么八卦似的;林想歌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沉静地听着,也并未加以解释。他早有心理准备面对类似的感言。

    数据文件上把他以往的公务经历记载得清清楚楚,会被用这样的眼神审视,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对方脸上明显地写着:如果不是有什么原因被贬职的话,怎么会到这种没人希望请调来的地方?

    “不过,我们这里人手的确不足……”女主管刺探几次得不到反应之后,于是道:“那么,下星期一上班可以吗?”

    林想歌用着公事化的态度说道:

    “好的。谢谢。”

    约定好日期时间以及一些粗略事项,由于只是先行报到,尚未正式上班,女主管当然也没有想带他熟悉环境的意思,所以林想歌道谢过后,便走出大门。

    离开建筑物后,他先在四周大略绕了一圈观察观察,然后才朝回家的方向前进。

    手机收到简讯的提示铃声忽然响起,林想歌从口袋里拿出来观看,原本以为又是五花八门的广告,结果却是朋友传来的“乔迁之喜”四个字。

    朋友虽然知道他搬家,却不晓得他住哪里,这个讯息大概是来探问消息的。他一向不习惯回复简讯,看完以后,仅将手机阖上,放回口袋里;他进入旁边一家便利商店,出来时提着购买的午餐,缓步走在已逐渐熟悉的道路上。

    搬到这个地方的第一个星期,他已经大略清楚附近的地理位置。

    走出巷口有家古早式的杂货店,杂货店三条街之外是邮局,超商就在邮局对面,旁边则是所学校。

    新的工作地方则距住处约十五分钟脚程。

    遥远的天际开始变得有些阴沉,那是天气即将变坏的前兆。脚步停在一栋老透天厝的铁门前面,林想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之后,一楼飘来特有的清冷气味,他爬上楼梯。

    这栋三层楼透天厝以前专门分租给不同住客,所以有一些久远的改建痕迹;但后来年轻人口外移,这附近就逐渐没落了,产业道路上有不少空屋,有的废弃了,有的长年卖不出去,当他用并不算贵的价钱将这栋旧房子买下的时候,前屋主还高兴地向他道谢呢。

    适不适合不重要,他只想找个地方居住;有没有人都无所谓,他不需要邻居。

    突然提出调职,搬离居住了二十八年的城市,来到一个远离家人的地方,在不到一个月内,他彻底改变自己原有的生活,将过往的种种扔弃,孑然一身。

    透天厝的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以及空的储藏室;二楼及三楼各有三个房间及一间浴室;他选择二楼最角落的那间当作卧房。进入住处,他反手关上门,把晚餐拿到厨房,屋子里仅摆放前屋主留下的老旧家具––几个有些坏掉的木柜,一套竹藤座椅和长茶几,除此之外,甚至连纱窗也没有。他带来的两箱行李,并未让冷清的橱柜减少多少空间。

    换下西装衬衫,他沐浴过后,打开笔记型计算机播放网络新闻,报导新闻的主播声音有些刺耳,于是关掉,四周顿时变得静悄悄的。

    从塑料袋里拿出已经在超商里微波加热过的便当,将几样较为油腻的菜挑出来,再将其余的吃下,草草结束这一餐,再把剩余的垃圾收拾干净。他看着腕表,放在长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响起了。

    “哥,嗯,已经习惯了。”

    他接起电话,淡淡地响应着话筒那方的兄长,只是短短的几句话,但直到兄长先结束交谈,他才收线。

    他生长在单亲家庭,有三个哥哥,他排行最小,其中三哥的生日只和他差五个月。母亲说,那是因为他们“同父异母”,而这么讲过的母亲对四个孩子一视同仁。究竟谁才是母亲亲生的孩子,谁又不是,这件事在母亲含辛茹苦的养育和教导之下变得浅薄且不重要;他们四兄弟从懂事开始,就很有默契地不去谈及彼此之间的血缘关系,就好像那根本不是一件需要去在乎的事。

    在他对大哥和三哥说出要离开这件事情之时,他们并没有干涉,也理所当然地不曾问过他原因细节,全是因为对他的信任。

    只是,调职又搬家,这两个重要的决定毫无前兆,十分突兀,他也仅给出自己“想换换环境”这样的解释;或许是因为这样,兄长有所挂念,大哥和三哥不约而同地在这两个星期致电关心,他也尽量不要让他们有其它的联想。

    打开冰箱,倒了杯开水喝下;坐到椅子上,他发现自己没有任何事可做。思及过两天就要开始上班,他将西装从衣柜里取出,小心且仔细地熨烫,然后挂好。在口袋里发现一张似乎不小心被遗忘夹带的照片时,他怔了一下。

    相片里有一男一女,男的是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自己,女的则浅浅地笑着。

    他缓慢地拿起那张相片,眼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抽了下。

    忽然刮起一阵风,或许是太过出神了,手中的相片意外掉落窗缘,因为没有阻隔的纱窗,就那样飞到楼下去。

    混沌的天色微暗,他看到那张照片似乎被风吹到对面农田的水沟里。本欲起身下楼去捡,但他忽然停住了动作。

    那张照片已经没有意义了,有没有捡回来都无所谓的,他也不再拥有留着的理由。

    重新坐回椅子上,直到关灯躺上床就寝前,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外面,隐约传来昆虫的叫声。

    隔天,依然是不用上班的日子;由于他不会作菜,当然也就不开伙,所以一早就把报纸和当日三餐一次买好。林想歌拎着袋子回到住处,用完餐之后,他觉得楼梯间颇为脏乱,于是挽起袖子拿着扫把去打扫,整栋房子空荡荡的,只有扫地的回音。

    他稍微整理过已经满起来的垃圾桶,将塑料袋绑好。

    吃午饭前他先淋了次浴,在浴室时,他注意到天花板似乎有细微的声响。

    之后,他就在房里待了一整天。

    这天晚上睡觉前,他好像听见几次风呼呼吹动的声音。

    翌日,不用上班的最后一个日子,他出门添购必须的日常用品,回家的路上,下雨了。

    原本他可以避过,但他淋着雨在住处对面耗了许多时间,最后全身湿透地进入屋内。雨滴击在地面、屋檐或窗边,发出小小的、不至于吵到人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深夜都未停止。

    林想歌躺在床上,张着双眼,偏头看向窗外;外头一片漆黑,于是他将视线移到摆放在床头的一本精装版书籍;但他并没有拿起来读,只是在黑暗中凝视那本书许久后,转而望向书本旁的闹钟,电子屏幕显示现在时间刚好是凌晨一点。

    也许是环境改变的缘故,搬到这里来后,他的睡眠一直都很浅,只要有一点点声响,他就会睡不着或半夜醒来。

    被吵醒之后就很难入眠,他干脆起身,坐到书桌前,打开计算机的电源,浏览自己之前为了调职准备而查找的工作相关资料。

    没有开灯的昏暗房间,屏幕的蓝光在他面前闪烁。

    他只是坐在椅上,等着天亮。

    刚搬来的那几夜,他睡不着,每天都是这样枯等时间流逝,好像不记得自己为何来到在这个地方一样。

    摆放在床头的手表指针滴答滴答地响着,那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窗外的墨黑色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掺入朦胧的光。

    待那光将黑夜整个取代后,天色完全亮起,已是早上六点半了。

    林想歌关掉计算机,将之前工作时就一直使用的公文包整理好,随即进入浴室盥洗,换上前两天烫好的衬衫和长裤,系着低调色系领带,穿上西装外套。

    将头发梳理成整齐却古板的西装头,他戴上细边金属框眼镜。

    外面忽然传来声响,他转头看向门口。

    不同于之前听过的声音,不是风声,也不是虫鸣,而是真实的脚步声,正一步一步地爬上楼来。

    一般透天厝的楼梯是在室内,由一楼进入。这栋因为用作租赁用途而改建过的建筑物,则在左边外墙开辟另外的出入口,并搭建了一座铁制楼梯和电铃,方便楼上的租客进出,任何人都可以轻易上楼,也因此,二、三楼的外门要时常注意是否有锁上。

    从门底缝隙看见有黑影晃动后停下,脚步声也同时停在门口。

    没有让人疑惑的时间,电铃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就好像那人有多么地迫不及待似。

    他的新住处只有家人知道,他们不会不通知他就贸然出现。林想歌不晓得那是谁,而且认识的人里也不会有谁在这种时间来找他。

    他上前,转动门把,将门开启。

    站在门外的是一名女子,腰间有个侧背布包,背上又背着一个好大的双肩包包。看见他,她先是喘了一大口气,随即眨着眼眸对他问候:

    “你好。”

    女子的笑容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但是林想歌在看见对方的样貌之后,却不禁怔住。

    “你为什么……你怎么会……”他愕然注视着面前这个头发随意扎起、穿着中性随便甚至到有些邋遢的女子,心中充满疑问。

    女子的唇线弯弯的,开心地眯起眼睛。

    “嗯,先是,嗨,好久不见,副班长。”

    她总是唤他副班长,从一开始就是。

    他万分不解地瞪着她。

    在打过招呼以后,女子的双眸直视着他,目不转睛,经过几秒钟的停顿,她再度露出笑容。

    “然后是,我喜欢你。”

    也不管这话在此时此刻、在这种状况下说出有多么突兀奇怪,她就是这么对他说了。

    林想歌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她是郭凝纯。

    是他的,小学同班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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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凝纯还记得小学时候的事情。

    要升上三年级的那一年,身体不好的哥哥又入院了,爸爸和妈妈为了让哥哥能得到更好的治疗,所以举家搬离原本的住处,来到繁华的直辖市中心。

    她因此而转进当地一所新的公立学校就读。

    由于每两年级就会换一次班,所以班上的同学并没特别注意到郭凝纯转学生的身分。只有她自己知晓,在这个学校里,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虽然环境完全改变了,但是旧学校和新学校还是有相同的地方––像是坐在一起的男同学和女同学,一定得分好地盘,除了桌上的那条中间线,还可以延伸到天上线以及地下线,用书包挡,用粉笔画,楚河汉界清清楚楚,只要超过一次就打一下,男孩子和女孩子就宛如两个敌对的国家。

    但即使是这样明显不融洽,老师仍旧依照座号排位置,人数凑得刚刚好,一个男生旁边一定只能是一个女生。

    升上三年级的首日,新班级有一大半不认识的人,虽然很希望能跟二年级同班过的人坐在一起,但很不幸地,结果隔壁仍是坐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家伙。大概每个人都大同小异地这样想着。

    然而,对转学生身分的郭凝纯而言,无论旁边坐的人是谁都无所谓。

    “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开口问和她坐一起的男生。要认识新同学,就要先从记名字开始。

    班级以生日当作编排座号的基础。座号是按照生日排的,座位则是按照座号排,他是男生的十三号,她是女生的十三号,所以,这个男生和她坐在一起。

    她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对方转头看她,好像很浅很浅地皱了一下眉头。

    这样和新同学打招呼不对吗?郭凝纯不禁如此想道。幼儿园新生报到的时候,哥哥生病了,妈妈没办法带她,所以她没有去,之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小学一年级开学的时候,也是哥哥生病了,她又错过同学间的自我介绍;然后在她还没来得及交到一个好朋友之前,她转学来到这里……还是说,男生不可以理女生?

    她看着对方眉间那皱皱的痕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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