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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找茬

    借着纸笔,刘钰大致给田索、田平讲了讲俄国的问题。

    大致讲了一下1453君士坦丁堡陷落、末代公主远嫁北方蛮子、数次俄土战争之事。

    田索咂摸了半的味道,不太确信地问道:“这怎么听起来……像是昭烈皇帝于西川继承大统,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罗刹国自认正统,欲要兴复罗马,还于旧都?无非六出祁山向北,俄土战争向南?”

    “呃……”

    刘钰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齐国公这理解能力也是清奇,只好道:“国公抬举他了。昭烈皇帝可是姓刘,又不是老婆姓刘……不过既要谈判,称呼就要先解决。这倒是一个可以用来拖时间、惹罗刹人震怒的切入点。”

    如果两国交往,各国君主的称呼就是头等大事。开放是开放,但再开放也绝没有一见面就先矮一头的。

    俄国经过泵大帝的改革,一方面积极西化,一方面也升格了自己的头衔。

    泵不承认自己是沙皇,而认为自己是“皇帝”,也就是“Empero”。因为按照罗马的法统,源于凯撒转音的沙皇,比正规的“皇帝”矮半级,类似副皇帝。

    这件事对俄国很重要。

    虽然泵死了,但是想必在俄国使团的官方翻译那里,肯定是要翻译成皇帝,而不是沙皇的。

    至于这个皇帝是怎么来的……因为1517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为了拉俄国盟友,给俄国人写信的时候,奉承地用了“皇帝”而非“凯撒”这个词。

    好比南明给满清写信联虏平寇的时候,就约为叔侄,承认对方是帝,这就可以用来做文章。

    如李定国两厥名王后,孙可望杀死了投降满清的叛徒陈邦传,南明御史李月如就弹劾孙可望“擅杀勋贵”。而陈邦传当时明明投降了,这个国公也是满清的国公,可封建礼法下孙可望这个明将杀满清的国公,在礼法御史看来,也不是孙可望这个“贼”能杀的。

    在西方,1453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基督教世界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泵打完了瑞典,群臣“劝进”,从故纸堆中翻出来这封信,立刻就有人“劝进”。

    认为神罗皇帝都叫俄国沙皇为皇帝了,这当然可以进一步了。

    这就好比朝给朝鲜写国书的时候,称朝鲜为帝,对面敢不敢认是一回事,但书信肯定会留着,日后有用。

    于是借着这封信为幌子,泵登基为帝,弃凯撒而用皇帝。

    群臣劝进有功,各进一等,以此信示各国来使。

    除了被打疼聊瑞典,欧洲没人认这个“皇帝”,哪怕后来日不落,也只能去捞个印度皇帝。

    欧洲人在“僭越”这种事上,不见得比诸夏王朝看得轻,甚至更严重。

    所以,齐国公就可以扯住这个“皇帝”的称号,怒斥俄国人僭越。

    俄国人绝对会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尤其是来的既然是伯爵,真要是敢在这件事上让步,估计仕途也就到头了,这是外交红线。

    此外,俄国这个“凯撒”沙皇,来历也完全值得扯一扯。你娶个末代公主就是凯撒了?

    如今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的头衔,那是“CaesaroftheRomanEmpire”,罗马帝国的凯撒,你这个自封的凯撒,得到罗马继承饶认可了吗?

    以俄国和土耳其的关系,此话一出,估计又能吵上个把月,不可能再少了。

    在这两件事上吵完,就剩下大顺这边的“子”该如何翻译了。

    既然准备和俄国将来继续谈,那么双方可能各退一步,大顺承认俄国君主的称号是“凯撒”,也可能承认对方是“皇帝”。

    虽你还没反攻君堡、还于旧都,就自称凯撒,学昭烈皇帝于西川继承大统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大顺子该怎么翻译?

    看那些传教士的意思,是把子翻译成“巴塞琉斯”,问题也很大。

    巴塞琉斯源于古希腊,本意是“神的后裔称王者”,各个城邦都有自己的守护神,都有家族号称自己是神的后裔。

    但那些号称神之后裔的家族未必都能掌权,到僭主时代,巴塞琉斯这个称呼就不用了。

    之后的希腊诸王僭主们不是神裔,没资格称巴塞琉斯。

    一直到亚历山大远征印度,因为传中酒神狄俄尼索斯也尝试征伐过印度,跟着亚历山大去过印度的那群人都认为自己的功绩已经超越烈俄尼索斯,所以可以和神裔平起平坐。

    再加上类似于老子西去化胡的“酒神东去变湿婆”的故事,亚历山大一死,凡是去过印度的将领家族就都有资格称巴塞琉斯了。

    巴塞琉斯者,神裔也,亦或是功高震神者。

    总之,得和神扯上关系才校

    之后基督教开始流传,《马太福音》中称呼耶稣为“basileustonbasileon”,意思就是巴塞琉斯中的巴塞琉斯、万王之王,巴塞琉斯这个词又有了另一种含义。

    再之后罗马基督化,作为神在人间的代言人,皇帝称为巴塞琉斯就再合适不过了。

    罗马帝国留下了好几个皇帝的称谓,巴塞琉斯、奥古都斯、凯撒等等乱七八糟,但也不是随便乱用的。

    大抵换到中华语境,汉高祖他妈“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这就可以翻译为巴塞琉斯,神裔嘛。

    宋太祖只有个“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妈妈没和神睡过觉,还是标准的禁卫军陈桥兵变上台的,显然只能是凯撒。

    明武宗自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这显然应该翻译成英白拉多朱寿。

    自始皇帝起,但凡举办过登基大典、承认自己受命于的,都可以称之为奥古都斯。无非一个是元老院授权,一个是帝授权。

    若把大顺子翻译成巴塞琉斯,四个称呼中似乎最合适,但问题也是最大的。

    因为《马太福音》里称呼耶稣为巴塞琉斯中的巴塞琉斯、万王之王,而罗刹国又是信正教的,那么把中华子翻译为巴塞琉斯,就很不合适。

    中华子和耶稣这个“basileustonbasileon”并无关系,要是翻译成巴塞琉斯,岂不是凭空让昊上帝矮了一辈?

    文化上绝对不能接受。

    再者来,亚历山大的basileustonbasileon这个称号已经在唐高宗的时候,由波斯末代王子带到了长安,把头衔转赠给了李治。

    大顺谶纬言:大顺李氏,那是复李唐被朱温所灭的仇,李代朱,不过是晚了数百年朱温灭唐的复仇。

    既如此,很显然,唐高宗的万王之王被大顺继承,合情合理。

    然而用这个称呼,那些整读《马太福音》的传教士们肯定不会如此翻译——华夏子是“basileustonbasileon”,耶稣也是“basileustonbasileon”,这算怎么回事?

    所以,在钦监的传教士绝口不提万王之王这个称呼,也不敢提,谁提谁就是异端。

    其实还有一个最合适的称呼来翻译“子”,那就是戴克里先用的“Dominusetdeus”这个称呼,即为“昊上帝所授权的下之主”,或者桨我即神和主人”。

    然而这个最合适的翻译,却也是传教士们最不可能用的。

    deus这个词涉及到信仰问题。

    教廷那边为了这个词被翻译成中华语境下的昊上帝怒不可遏,中国这边翻译成了“上帝”,日本那边直接翻译成了“大日如来”,教廷早就炸锅了,这本来就是个不能触碰的词。

    这一次教廷特使来华,还刻意重申了这件事:翻译成上帝,是对deus的亵渎,不准翻译成上帝,那是东方的邪神,不可亵渎deus之名。

    教廷一不松口,传教士们就不敢乱用这个词。

    传教士不敢轻易用一些词,可刘钰就是抱着去招惹俄国人打口水仗的态度去的,自是用起来得心用手。

    俄国人绝对会怒不可遏,打死不会松口承认大顺子是“basileustonbasileon”,更不会承认泵称帝是僭越。

    假皇帝、凯撒、万王之王、子……就这四个词,应该足够双方扯个三五个月,半点正事都不会谈。

    外交无事,俄国人不会退步,主动权就在大顺这边。

    真想谈的时候,大不了就:昭烈皇帝于西川继承大统,也有旧制可依。你等不曾反攻君士坦丁堡,还于旧都,却在莫斯科继承大统,称第三罗马,学昭烈帝旧事,也未尝不可。既如此,便依你们君主是皇帝就是。

    但真在外交辞令上退让的时候,估计三俩月的肯定过去了。

    大顺是要拖时间的,所以要在称呼上咄咄逼人,让俄国人自己选择在称呼上扯皮。

    如今已是七月,齐国公要在年末动身,去蒙古高原和罗刹使团会面,随便拖延个几个月,应该就足够在东北完善驿站体系、囤积足够的粮草。

    到时候再打,打完了再认认真真地谈,从而腾出手来对付西北的大敌准噶尔。

    口干舌燥地大致讲清楚了其中的弯弯绕,田索连连点头。虽然有文化差异,但封建宗法下的礼仪、僭越等问题,还是换汤不换药,身居国公高位,一听就懂。

    这无非就是个称王还是称帝的问题,再一个就是猛戳旧伤疤,哪壶不开提哪壶。

    “对了,除了此事,我之前看书,忘了是哪本书上看到的。前明永乐年间,太监亦失哈曾巡查奴儿干都司,于黑龙江口立碑文、建永宁寺,备奴儿干都司所辖范围。顺既承明,若能派人将永宁寺碑文拓下,亦可为谈判勘界之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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