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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未归人游踪难定 至亲人缘何绝情

    左芬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很清楚裴绰这些年时时刻刻在关注着雨轻的成长,就在雨轻冬雪里生病时,太医不请自来,她已猜到是他所为。

    近些年更以便宜的价格卖给伙房小厮许多瓜果时蔬,新鲜活鱼,这一点一滴左芬都记在心里,只是仅凭他的这些疼爱是不足以让雨轻入住裴府的,关键还是要看那个人的态度——

    左芬笑道:“裴老,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绰沉默了一会,就屏退仆婢,雨轻也由一侍婢带了下去。

    室内气氛有些僵冷,左芬饮了一口茶,凝视裴绰,徐徐说道:“裴老,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再佯装不知?当年阿澜姐姐虽有错,但也不至赶出府去,流落在外。裴老自然不忍心,不过又不敢违逆兄长,裴令公家风之严,不近人情,只因秦家郎君无根基家世,就辱骂他为登徒子,更扬言裴氏之女岂可下嫁寒门?孰不知当朝乐令亦出身寒门,中书令大人曾云,‘我所不如也’,秦家郎君深受乐令赏识,难道乐令也识人不明?”

    裴绰默然,室内寂静无声,良久,他才缓缓道:“若澜曾说非秦郎不嫁,我深知她的性子,实拗不过她,我裴绰只此一女,岂忍她伤心!只是世家大族婚姻都讲究门第相当,这不是我一个人能一意孤行的。”

    “《礼记·昏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故君子重之。’婚姻事关宗庙和后世,所以若澜的婚事绝非我一言就能决定的,这是整个河东裴氏的意向,况且‘士庶之际,实自天隔’,以秦家郎君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堪配裴氏之女——”

    “那么你就听之任之,眼睁睁看着爱女身怀有孕还惨遭驱赶,致使她早早殒命,你心能安否?”左芬轻轻一叹,双目微合。

    裴绰无言以对,沉吟半晌,方问道:“秦一今在何处?”

    “不知,许是死了。”左芬应声道。

    “我曾派人查过他,依我看来,他绝非良善之人,行踪诡秘,让人捉摸不透,不知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我倒希望他不会再出现了。”裴绰提及他就会头痛欲裂,手扶额头,心生怨恨。

    左芬镇定下来,语气缓和道:“我前几个月派去青州调查的人全部身亡,裴姑亲赴青州,至今未归,或许我猜得不错,还有一拨人马在找寻秦一。”

    “何人?”裴绰双眉微蹙,问道。

    “尚未查明,只是秦家郎君生前留下一物。”见他面露疑问之色,便解释道:“乃阴沉木所制的机关盒,我尚未开启,也不知如何开启,究竟里面装的何物,我也不知。”

    裴绰捋须心想:“阴沉木世间稀少,可与珍宝相提并论,他秦一怎会得到此木?还习的机关之术,此人还真是复杂难懂。”

    “昔日魏国马钧,精于巧思,制成新式织绫机、龙骨水车,还有水转百戏图,闻名于世,我想这机关盒如此玄妙,必是此人才能制成,可惜他早已作古,无从查证。”

    裴绰冷笑道:“秦一这厮不是自称先祖跟随定远侯班超平定西域,莫不是他家祖传之宝?”

    “这间胭脂铺子在洛阳能够生意兴隆,全凭秦一昔日从西域进到上等香料,这通货渠道不是人人能够获得,想他对西域甚是了解,也许他说的不假。”左芬辩解道。

    裴绰摇头,笑道:“焉知不是他惯用诡谲之术获得这条进货渠道,此人疑点重重,再说无益。”

    “只是我曾让人顺着这条渠道查访下去,想不到还是尽数被杀,其中厉害关系,难道裴老觉察不到吗?”

    此一问让人心惊胆战,风却肆虐的吹进来,沉香缭绕,烟气愈发浓重,扰了他们的心神。

    院内,松柏长青,极少有花卉,不免显得有些孤冷,旁边的侍婢小心的牵着她的手走过回廊,侧过脸笑道:“看来我家大人很喜欢你,送你好些东西。”

    “那是你家四老爷平日待人就很宽厚,我只是碰巧沾了光。”雨轻扬起笑脸,答道。

    那侍婢笑而不语,目光避闪。这时一中年男子款款而来,他面如冠玉,广袖飘展,凤眼斜睨着雨轻,冷冷问道:“何人带她进府的?”

    那侍婢躬身禀道:“回三老爷,左太妃来了,正在前厅与四老爷叙话。”

    “哦,她的女儿。”老者捋须道,神色有些微妙。

    此人正是裴楷,冀州刺史裴微第三子,气度高雅,容貌英俊清朗,博览群书,特别精通理义,被时人称为“玉人”

    。身居高位,从不骄奢,更有颗玲珑心,善揣摩。如今观之,真乃魅力老帅哥一枚,散发着迷人的成熟气质,花白的胡须不减风姿,更添俊雅。

    厅内,左芬正与裴绰密谈着,门却嘎吱一声被推开,只见裴楷大步走进来,看了裴绰一眼,似在责怪四弟不该这般糊涂心软。

    “裴令公近来可好?”左芬早已看出裴楷面带郁色,身体欠佳,故作此问。

    裴楷之子裴瓒娶外戚杨骏之女,但裴楷素来瞧不起杨骏,与他不和。贾后专权,杨骏被杀后,裴楷被牵连收押,经侍中傅祗救护得以免祸,自此挂闲职避祸,事后常常忧惧难安。

    “原来是左太妃莅临寒舍,”裴楷施礼道:“微臣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左芬微微点头,含笑道:“大人清瘦许多,想来是朝事繁忙,无暇休养,让人敬佩。”

    “左太妃此言差矣,人云贾后妒忌太妃之才华,才允你出宫颐养天年,但看你近来访友频繁,应酬颇多,更是辛劳。”裴楷不依不饶,反讽她道。

    左芬笑而不答,起身道:“叨扰已久,告辞。”

    裴绰端坐不语,知道左芬心气极高,自不甘就此颜面尽失。

    裴楷终于按耐不住,怒道:“左太妃今日到访究竟何意?”

    左芬不答,仍是向外走。

    “昔日若不是四弟恳求我格外开恩,容他女儿和那秦家浪子逃离洛阳,哪还有今日之事,还生出这等孽种?”裴楷怒视着她,气势咄咄逼人。

    裴绰眉头紧皱,愧不敢言。

    左芬停步,转过身来,一副清傲的样子,冷笑道:“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恶,况且逝者已去,裴令公乃正人君子,何必对死者出言不逊?”

    她心中实在忿狷,不吐不快。

    裴楷面皮紫涨,好生羞愧,暗悔自己急躁,失礼在先,气势受挫。

    左芬不愿场面弄得更尴尬,在庭院中找到雨轻便速速离去。

    裴绰毫不动气,不温不火道:“三哥你方才倨傲冷厉,却是伤人颜面,她才口不择言的。”

    “左太妃意态骄人,向来如此,不过都是四弟心慈手软,那孩子是何人,你心知肚明,不过我不希望看到她再次出现在裴家附近,让人非议。”

    裴绰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说道:“三哥,她的身上总归是流着裴家的血脉,何必要做的如此绝情呢?”

    “四弟糊涂啊,若澜已死,此事已经了结,如今世道正乱,朝局不稳,若再生枝节,你我还有何颜面去见裴氏的列祖列宗?”

    声声如刺,让裴绰心痛不已,他难以取舍,三哥振聋发聩的言辞他不能不思量,外孙女恋恋不舍的眼神他又忘不掉,这应如何是好?

    墨瓷站在牛车旁,见太妃和雨轻从府里出来,便堆笑迎了上去,回道:“雨轻小娘子可是见到家主了,这是刚才裴家的仆人送的一篮子橘子,还有一些精致的糕饼。”

    雨轻看到这些,欣喜不已,觉得外公果然记挂着自己。

    左芬看见另一辆牛车驶过来,便停下步子,驻足望去,却是张太医,忙上前寒暄道:“什么风儿把您张太医吹到裴府了?”

    “裴令公自那件事后就引发了旧疾,病如山倒,药石无灵,拖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说着摇了摇头,走进府门,身后童子领着药箱,紧步随后。

    左芬凤眸忽闪,心里泛起波澜,由墨瓷搀扶着上了牛车,车子缓缓驶去,风儿肆意的吹开车帘,左芬神态自若,她的心里此时如吃下一剂定心丸,前景如何,总要努力一试。

    左芬未进宫之时,有几个闺中密友,除了庾夫人,就属江夫人品性相投了,二人时常吟诗作赋,难较高下,自进宫去后,还一直以书信往来,近日江夫人趁着春光即兴办了一个赏花宴,特意下帖邀请了左芬前去赴约。

    江夫人出自阮氏,善弹琵琶,嫁做人妇,便很少弹奏。其夫乃博士江统,他有一幼妹,名菀,年十三,身子孱弱,常年药石不断,极少出门,因最喜独自下棋,人称‘棋痴’。

    陈留江氏崇尚节俭,室内摆设很是朴素,唯有静园的繁花似锦,倍显夺目。江夫人携着左芬的手,看着庾夫人,笑道:“咱们几个好姐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聚在一起了,刚好我这府里来了一个江南厨子,烹饪风味独特,做的糕饼更是美味,待会儿咱们可要好好尝尝。”

    “你家阿菀近来身子可好些?”庾夫人关心的问道。

    江夫人只是轻叹,“春天倒还好,只是夜里时常咳嗽,请了太医,总说是气血虚弱,要好生调理。”

    “这孩子性子也太孤僻了,人都云荀宓冷傲,我看呐,阿菀更胜一筹,今日啊,孩子们来得多,可要去闹闹她才是,也许心里宽松了,病就好得快些。”傅夫人(傅畅之母)堆笑着说,早已望见知世沿着小溪去南边寻雨轻去了。

    “母亲。”

    此时走过来一翩翩玉少年,正是江统之子,江惇。

    身后跟着两位略长些的少年,只见江惇躬身施礼道:“这是琅琊王祷和清河崔意,今日游学至此,故来拜访父亲。”

    “哦?”江夫人蹙眉问:“你可是尚书仆射王衍之从弟,小字阿龙?”

    “正是。”王祷姿容绰约,清越宏远,垂首施礼道:“在下王祷见过江夫人。”

    崔意不急不躁,文雅从容,躬身施礼道:“在下崔意,见过江夫人。”

    “江东曾有‘曲有误,周郎顾’,而今抚得焦尾,谈玄论道叫人赞不绝口的崔家小郎君,风姿更胜卫玠啊!”庾夫人注视着他,满眼喜爱之情。

    崔意淡淡一笑,简洁略带华美的长袖被风扬起,身如玉树,醉人的容颜好似让这满园繁花黯然失色。

    “好,你们自去吧。”江夫人吩咐道:“思悛(江惇小字),好生款待他们,你父亲估计要到申时才能归,不可怠慢了客人。”

    江惇便带着他们二人朝前院去了,一众女眷继续游园,其间笑语不断,甚为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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