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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痕

    骆荷一时噤如寒蝉。

    深薇这才知道,当年师父得知秦青阙娶的是骆荷后,为何那样的不甘心,以至于她那样豁达的女子,竟为此絮絮叨叨抱怨了快一年。

    因为眼前这个女子,实在是太普通、太庸常了。

    难怪教主下旨要她做花殿主,会引来这么大的憎恶。这女人,原本大概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甚至还不如普通饶怯懦妇人,又加上擅自违背花殿条例有了私胎,本就是个最不招人待见的下等弟子,现在成了花殿主,且不她这点才干根本指挥不梁上事务,只看着这样的人坐在第一把交椅上,也足够让人怄气的了。

    深薇心里也早清楚,骆荷虽然是名义上的花殿主人,花殿的一切事务,却都是秦青阙在操持。骆荷这个名不副实的主人,当得恐怕十分难受。

    “我初初掌教,头些时间冷落你们了,不知花殿这半年来,事务进展的如何啊?”深薇仍是用那轻笑的口气话,眼睛静静盯着骆荷脸上的一颦一笑。

    “回禀教主……”秦青阙刚要话,深薇一只手便举起来示意他闭嘴。

    “我现在是在问殿主的话,其他人不要开口。”

    骆荷讷讷,不停地偷偷瞥着夫君,可不论秦青阙怎样对她暗示,她还是支支吾吾:毕竟这两年来,她何尝真正着手过半点岛上的事务呢?棠姬还,单单守着她睡觉喝奶,都足够叫她精疲力尽了,岛上的事务没有一件不是丈夫在代管。

    她绣口既开又合,最终俯身跪下道:“深薇妹妹见谅吧,只因头回生子,看护棠姬不易,岛上的收成淬炼各类事宜,确不是由我亲力管辖的。这事究竟还是要问青阙……”

    深薇的眉毛微微一皱,嫌恶道:“‘妹妹’二字,青阙叫得,你叫不得。”

    骆荷更是立时汗如雨下,忙道:“属下知错了。”

    “你是哥哥替你代理花殿事务,若是有妥帖的人在管事,我也放心——可是今日请罪,便不用把有功之臣也带来一道受罪了。”

    骆荷脸色发白,略略抬头道:“教主明示,属下愚钝,听不明白。”

    深薇放声笑起来:“骆荷,你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我师父留你一条命,也是同时赦免了你的罪?”

    秦青阙脸色也变了,扑通跪下,高声道:“妹妹,这事我也有错,有什么责罚我愿替荷承受。”

    是了是了,你们都有错。深薇心中冷哼一声。这个当头,西婕从帘后缓步而出,带着三五侍女一水儿端出时鲜菜和温酒三壶,也不管此刻厅里是怎样的气氛,径自在深薇跟前、席下两案上布好碗筷和菜肴。“西婕,你陪着殿主去席上坐下,她累了。”

    西婕闻话,二话不便将瘫软在地上的骆荷一把拉起,摁到案前坐下。

    “哥哥,落座吧。”

    入了席,骆荷仍是冷汗涔涔不敢动箸。深薇倒是顾自拈起几筷素菜吃起来,仿佛席下两人都是空气一般。

    秦青阙不敢松懈,絮絮道:“深薇的胃口却还是很好,妹妹还记不记得,此前我们原是在一张案上用饭的,我还记得你最爱吃的还是如今眼下这几样菜。用了饭,我们还一道去剑场练剑,不如稍后,我们仍去那里散散心罢?”

    深薇的面容稍见悦色,和颜道:“哥哥你都还记得的。”

    秦青阙立时松下一口气,连连点头:“当年的情谊,自然是不会忘的。”这点情谊,可是他今日全部的希望啊。

    “棠姬乖巧么?”深薇一边用菜,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起。

    他话语中便有了喜气,又是一番絮絮胡言,从棠姬满月,百日,周岁,又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直讲得口干舌燥,只教人相信这世上不会有比这娇娃更加乖巧聪慧的了。他讲得时间久了,偶尔回过神来,看见深薇也托腮看着他眉飞色舞地讲,便得更是有声有色。谁不喜欢这样的孩儿呢?

    深薇像是知道他的来意似的,听罢,面上流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道:“这样好的女孩儿,没名没分,可怜了她。”完又似乎戏谑地看着二人——骆荷仍是不敢动筷。

    秦青阙便试探着,一字字道:“妹妹若是看在她一介孩童无罪无辜的份上,能给她个花殿弟子的身份,以后不做我与荷的孩儿也罢,只是普普通通的花殿弟子,只要她明事理时,能抬头挺胸在岛上做个人……”

    深薇伸出手指弹着酒杯,洋洋道:“这事好。只不过我在想,”她顿了一顿,一双美丽眼睛扫视了席下二人,又续道,“这样好的女孩儿,我不但要她做个人,我还要她做教主呢。”

    秦青阙双唇翕动,片刻陪笑道:“妹妹笑了,棠姬能在花殿安然终老便是我与荷最大的愿望,怎么敢奢求……”话未完,深薇拈筷轻击碟沿,帘后又由远及近地响起一串脚步声,那人分开帘子走入内厅,正是之前抱走秦棠姬的那位侍女。棠姬如今已被哄得睡下,在侍女怀中一派馨甜睡颜。

    “棠姬……”久久未曾出声的骆荷此刻却要站起,但又马上被一旁的西婕制住。

    秦青阙眼见妻子这样受制于人,深薇就算口中再好话,他也难免揣测万千。深薇再不是从前那温顺的深薇了,虽然不知她为何要这样玩弄他们夫妇二人,但如今的情形至少不像是要赦免他们三个的。

    深薇将孩子接到怀里,棠姬还安睡着,脸颊上染着两团红云,幼口微开,流下一点涎唾,模样甚是真可爱。

    眼见掌上明珠如今在深薇的怀里,骆荷的本能已经再也克制不住,忽地在席间大喊起来:“教主,我求您不要害她,无论如何不要害她!!……”

    深薇面露愠色,道:“西婕,殿主醉了,你照顾她。”

    骆荷哪里有喝过一滴酒。

    西婕将她生生反剪了双臂,将她额头猛压在碗碟中,登时案上油水横流,骆荷的脸上、发髻上、衣襟上沾满了汁水,一片狼藉。

    “我刚刚才过了,我要她做个人,还要她做蚀月教的教主。谁再醉话,我要收回成命了。”

    秦青阙不敢出声,手却已经搭在剑上,额上挂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骆荷抽抽嗒嗒地啜泣起来。

    秦青阙道:“妹妹,我们也是难得见面,何必一见面要闹得这么不开心?”

    深薇反问道:“我招待哪里不周了么?若要坦诚相见,何必把手按在剑上。”

    秦青阙一时语塞,数次几欲将摁剑的手松下,然而最终还是蓄势不动,沉声道:“教主要杀要剐,我半句分辩也无。只是棠姬的命,谁都不可能从我眼皮底下夺去的。”

    深薇一面轻轻拍着怀中孩子,一面幽幽叹道:“哥哥,两年前在这蚀月教里,你最在意的是师父,两年后最在意的是这孩子,深薇总之左右不是人。”

    “你来见我又哪里是为了想我,拜见教主也好,来求赦免也好,我在你处何时是个人?”

    秦青阙冷哼道:“你又何苦这样想。”

    深薇格格笑道:“你敢问心无愧,此行来京,不是靠着一星半点我曾中意你的打算?”

    哥哥,我过去曾经如何喜欢你,你明明知道,却带着这女人和孩子来见我。但也好,我本来也不再喜欢你了!

    深薇当然记得,当年秦青阙是如何哭嚎着求教主收回成命的,那狼狈模样像烙印一般留在她心中,她钟情的男人原来这样软弱不堪。从那一刻起,她就告诫自己要克制春心,绝不再拜倒在这样的蒜头脚下了。即便此刻她有多么想要回到过去,席下的他的爱妻,怀中的他的幼女,都提醒她,李深薇在他心中什么也不是。

    更何况,他还企望利用她对他一片痴情。

    此刻两人都沉默了。

    秦青阙撇过头去,不再看着深薇。他知道,自己这一打算到底是胜算太低,太过鲁莽了。莫不是他这一辈子都注定要亏欠蚀月教的女人?

    深薇扬声道:“但是既然是哥哥来我这里求情,我出的话当然是要做到的。”

    她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鎏金簪子,左手抱紧棠姬,右手忽然猛地向孩子的额头刺去!

    被西婕控住的骆荷发出一声尖利的凄鸣,和棠姬的哭声一起在厅内回响起来。

    秦青阙抽剑飞起,踢翻眼前摆着酒材矮案,向着深薇台上劈来。深薇一面护注子,右手飞快地掷出那枚簪子,秦青阙分神抵挡簪子的瞬间,她已长剑脱鞘,明晃晃指着秦青阙的胸口了。

    秦青阙冷笑一声道:“教主的剑法在我之上了。”

    深薇费力抱紧怀中挣扎哭泣的女孩,一面回以一样的冷笑:“还是当年哥哥教的。”

    棠姬的额头上,汩汩流出鲜血,那伤口赫然是一枚月痕。

    “月痕?”秦青阙一惊,紧接着冷冷道:“你真以为一个疤能左右棠姬的一生?深薇,总听他人斥责你目中无人,不想真有这样自大。”

    “不错,你早早认清了我便不必费事来这一趟。至于这个月痕,你刻一百个在身上也不管用,但我这一个就是要这女孩儿一生痛苦。”她眼中流露出似是苦涩又像是快意的笑,振手将女孩儿抛给秦青阙。他吓得连忙丢下手中长剑,双手接住啼哭的女儿,将她额头血污抹去,紧紧贴在脸颊上安抚。

    月痕既成,一生都是蚀月教的门徒。正如她自己,眉心还留着一模一样的月痕。

    只不过秦棠姬额头上这一枚,确实是足够让她痛苦一生了。方才侍女将她带走的时候,已经喂她吃下十条蛊虫,每一条都会游走到伤痕的位置,一生都不能祛除。那蛊虫盘踞在伤口,逐渐使得破损处愈合成鲜红的活疤,若是切开,便会血流不止,而一旦愈合,那些蛊虫仍然留在原处吸食她的血液。血管与蛊虫盘结起来,会形成如同观音般的印记,云南称为观音蛊,得了此蛊,一生都要受蛊虫寄生之苦,被称作观音奴。

    若要苟活下去,只有习武。习武之人血气旺盛,蛊虫便安分吸血。若是中蛊者荒怠武艺,体质稍弱养活不起蛊虫,它们便向内咬开筋骨,往更深处寻求养分,这种剧痛可让铮铮铁汉登时昏死过去,不要秦棠姬这样弱质女童。

    “我也没有杀掉你的女儿,现今她安全了,你还不回座上么。”深薇将剑插回剑韬,收拾一下衣衫,将秦青阙落在地上的长剑一脚踢落下去。

    座下的骆荷此刻正挣扎着撑起头来要看棠姬。

    “西婕,放了她。”

    秦青阙急步贴着妻子坐下,将女孩儿送入她怀里。骆荷也不顾身上手上满是汤汁,痛哭不已,反复抚摸棠姬哭得涨红的脸,将她埋在胸脯里。原本是洁白无瑕的脸蛋,现在满是血污,额上还多出一个丑陋伤痕。自己的女儿便是指甲剪得深了她都心疼,哪里想过她会受这种流血的折磨?

    “骆荷,如你夫君刚才所,这女孩儿再不是你的孩子了,你身上这样脏,把孩子放开吧。”深薇坐回椅上,拉长声音着。

    骆荷此刻没了半点克制,大喊道:“她如何不是我的孩子,她一生都是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这样害她,你难道没有母亲,你难道不知我做母亲的有多么苦心?!”

    深薇忽然拍案而起,仿佛被她话中的什么狠狠刺了一下,恨得满头珠玉都簌簌发抖。片刻,她坐回座上,谑笑道:“不错,我没樱”

    秦青阙冷冷道:“母亲卑微,毕竟是母亲。还是你早已把不堪过往统统抛却,连生母也可以换做别人——比如,换做个皇胄贵女,换做个蚀月教主?怎样,武残月这母亲做的好么,教得你做人了么?”

    深薇目光中兀自燃起熊熊烈火,他的话每一句,都像是油蜡滴在这团火上。她几乎要跳起来叫他住嘴,然而终究没樱等她听完他的话时,已然重新冷静下来了。

    “你给我回座上。”

    秦青阙一拂袖,坐回那早就一团狼藉的梨木案前。

    深薇看不出为他刚才那番话起一丝波澜,嘱咐道:“西婕,两位眼前的菜吃不得了,换一桌。”

    西婕登时又带了侍女上来重新布置两桌,随后继续垂首站在骆荷和那孩子身旁了。

    “哥哥的对,难得相见何必弄得这样不愉快,还是吃些酒菜,稍后与你四处走走。”席后碎步走上来一名侍女替秦青阙倒满,深薇也满斟一杯酒,向他举起,道,“妹妹干了,哥哥随意。”罢自顾自一饮而尽。

    她又顾自斟满一杯,向骆荷举起,道:“初次见面,深薇照顾不周,让嫂子受委屈了,自罚一杯,嫂子也请浅啜一口,就算原谅妹妹了。西婕,给嫂子上酒。”

    西婕便满满斟了一杯摆在骆荷面前。骆荷冷声道:“教主好意,属下心领了,只是棠姬还未断奶,我喝不得酒。”

    深薇笑道:“不碍事,我送一名乳娘代你喂她两日。西婕,你劝劝。”

    骆荷仍是不肯,伸出手去打翻酒杯,一手护着棠姬。

    “再斟上。”

    又是一杯碧绿好酒满满地坐上,骆荷只是不理会。

    “嫂子是嫌我诚意不够,那深薇再饮一杯好了。只是这杯下去,嫂子可一定要原谅我了。”她举杯再痛饮一斟,将酒杯的空底举给骆荷看。

    西婕道:“殿主这一杯不喝,恐怕就不合规矩了。”

    “怎么,你们的请求我已答应了,还有哪里不满的?”深薇语中已带了醉意。

    骆荷犹豫着端起酒杯,这杯酒如此之满,一路洒在她衣襟。她再三迟疑,还是一口气将杯中物统统吞下,呛得咳嗽不止。

    深薇的神色便变得冷峻了。

    只不过片刻,骆荷脸色剧变,撑住胸口猛地呕出来,吐得满案,里面有刚才的碧酿,流了一地。秦青阙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扶住妻子,任凭她接着将早晨吃下的粥饭也一并呕吐在他身上。他呆了一瞬,转头暴吼道:“你,你为什么在酒里下毒?”

    深薇没有话。

    骆荷还是不住地呕吐,直吐得只剩下一清二白的胃液,仍然抽搐得连呼吸都不能。只是一会儿工夫,便成了只会靠在秦青阙怀里发抖的将死之人。

    “我过了,师父留她一条命,没蚀月教从此就放过她了。这本是她应得的。”

    秦青阙此时顾不上管她,只是拼了命掐着妻子人中,将桌上茶水灌进她喉咙,然而那女子此时已经完全脱了人形,不要水,连气也吸不进了。秦青阙几乎发狂,到了最后只能不停椅骆荷的肩头,只祈求她再睁开眼睛一次。

    没有用。那杯酒的毒性,一旦入了喉就再无回之力。

    眼看妻子即将撒手人寰,秦青阙竟然伸手抓过自己案前斟满了却没有饮下的那杯酒,也是一口气饮下,将空杯远远抛开,将妻子和孩子抱住,恸哭道:“荷你等等,我也来了。”

    深薇挥挥手,示意身旁侍女上前收拾残局,几名女子便应声将案前酒菜统统撤下,而西婕则趁势将受惊大哭的棠姬抱到了一旁。做完这些,秦青阙的那杯酒却还未发作。片刻之后,他才惊醒,道:“我的酒没有毒?”

    深薇点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

    “要你看着,不守规矩的人要怎么死。我罚她丧命,罚你丧妻。”她一字字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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