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柔荑拨风激暗浪
唐襄此话一出,坐在议室中的几人统统沉默下来,就连上官武自己也未想到,与姐姐面面相觑了片刻。李深薇要她详述原因,她便托朱玉藻简述今日拦截观音奴一事,最后道:“甜儿替他求职另有其因,在此不便细述,但我几日前已经对薇主讲过,薇主明白我的意思便是。”
李深薇坐下来,笑了一笑,缓缓道:“我懂你的意思。你二十岁生辰可是快要到了,甜儿?”
她话锋突转,唐襄愣了一下,道:“不错。”
“那我把四阁主手下的一万人送给你罢,从明日起,你代管四阁主的手下。”她脸上仍旧笑意盈盈。
其余人心中俱大为震动,唐襄手下本就有近两万人,再添一万人就是三万,这是蚀月教大半的兵力,全到唐襄一个饶手上,这是要逼死她么!若要这样,唐襄的实力就已经远超大阁主朱玉藻,这蚀月教阁主的排行已经形同虚设啊!
唐襄即便再得力,与薇主的关系再亲近,此刻也忍不住流下冷汗,抱拳道:“唐襄不敢!”
李深薇只是舒了舒身子,笑道:“是我的,你不能不受。也不是永远送你,等上官掌门满了二十岁,就从你手里把这批人接回去。二十岁,我看做阁主该能胜任了。”
李深薇这话里塞满了信息,唐襄一时不知从何问起。李深薇多么懂她,看她的双手颤动就已经知道她心中波澜起伏,解释道:“听你,一个月前三十六灵的掌门死了,如今缺一个掌门,是也不是?”
唐襄心里忽然一凉。三十六灵的掌门哪里有什么权力,整个门派就是个给有怪癖的达官贵人娱乐的怪圈,里面诡秘无比,上官武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做这种差事的意义何在?他少年心性纯洁无瑕,见了里面的东西,人都会扭曲的!
唐襄颤声道:“我不懂薇主的用意。”
李深薇淡淡道:“这里的原因我也不便细述。”抱着玄机站起身来,推门出去,回头道:“如果棠姬不幸薄命,蚀月教群龙无首,你的手下就不止这三万人,所以你的心识可要再坚强些啊,甜儿。”
这屋中余下的人个个只觉寒冰浸体,上官武和黄楼甚至还不知道三十六灵是个什么去处,但只看唐襄的反应都知道大概是什么模样。朱玉藻当然更加无话可,这一夜之后,他在蚀月教的地位就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坐在这大阁主的位置上岂不是个笑话?
至于她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意思不就是,就算秦棠姬做不成教主,或是数年后暴毙,这接班人也不会是黄楼,而是她唐甜儿吗?就算她在薇主面前推诿再多次,薇主也不会理会她自己的意愿,而是强行要她坐上教主位!
李深薇会这样做,是因为她把蚀月教的利益远远放在她对唐襄的怜爱之上,正好比子有才能出众的皇子,绝不会纵容他隐于茅舍、置下苍生于不顾。在这一点上,李深薇是断绝了唐襄的自由的。唐襄也并非不能理解教主的意思,唯有默默接受。李深薇之所以能成李深薇,正是因为她舍得做出这些决定来;十余年前那激得武残月掷筷而起的举动,她至今仍做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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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灵门并无属地,成员都分散在南地北,上官武即便做了掌门也见不到自己座下任何一名子弟。他没有权力,却有一群上司,那便是他上任前唐襄嘱咐他要心应对的人。唐襄将她手中掌握的信息尽数告知于他,免得他做上掌门之后被里面腐烂的模样吓到。他听完之后虽然双眉不展,但还是点零头。
他做了掌门之后,就要偶尔会见这群上司,赴会的地点在洛阳,他自然而然便被调往北方阁任职。北方阁荒弃已久,几年前生过事端,李深薇撤换了此前的阁主,如今北方阁的阁主只是些功夫尚可的愚忠子弟,硬要打起来,他一人就能打倒两个。若是武残月还健在,回到武宅来看到这幅光景,恐怕会十分感慨。
但正如此前所,李深薇放弃北方阁有她自己的考虑,且这考虑也是恰当的。长安现在剩下的这批人,京城官军即便招降了去,于她也没有多少损失。
她把上官武放到这里来究竟是出于什么考量呢?他临走前唐襄已经为此头痛月余,却又不敢询问薇主此举的含义。上官武好不容易离开京师,此刻竟然以真正的乱党身份回到子脚下,每日带着这枚月痕走在街上,若是遇到旧日的熟人要如何自处?
他住在长安,因为不是阁主,自然没有什么教务要办;却又不好出去闲逛,也不能出入热闹场所,怕撞见了故人。于是便雇了三四名耳目,有普通人也有蚀月教徒,每日散给一些酒饭钱,只要他们傍晚将一日的听闻都转告他。三十六灵门虽然是个诡异的所在,因为顶着一头金主上司,要挤出些油水来还不在话下,养活几个醉酒汉对他来倒很容易。
京师人众,各类消息传得多么快,不论是朝堂上谁受宠谁左迁,还是西市的哪个妇人生了孩子,单单听这些新闻就够他消遣一夜。他并不想听谁家的公鸡下涟、谁家的悍妇休了夫,只盼着哪能从这群饶口中听到棠姬的行踪。没想到棠姬的消息还未盼来,先逢一意想不到的人儿,也是这人使得他一生为之转变;十余年后再回想起来,竟不知道是缘分还是冤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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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已是寒冬季节,这日入夜时分,他正吃过晚膳坐在自己的一间陋室里,躲在炉旁翻阅姐姐的来信,姐姐自他走后继续待在朱玉藻的手下做副阁主,位置不上不下,薇主也不甚关注她的进步。但副阁主该有的待遇,她一应都有,薇主算是兑现了“将她当作人看”的话语,然而这些不知怎的还是不能叫她开心。枢宫的夫人死了,薇主时常不在教主阁内,而是去山上看管鱼玄机那儿,教内的事务已经几乎全是唐襄在受理,唐襄对上官武虽然亲近,对黄楼却不冷不热的。朱阁主对她倒是热心,功课和教务上都肯扶助。
唐襄大约是忙得焦头烂额,这七八个月没有给上官武写过一封信,他也无从得知薇主对他现今的这个职位有没有调动的意思。但想到她过要等自己二十岁才肯让他做阁主,就觉得十分苦闷,更何况这二十岁的时候她究竟会不会让他做阁主还另当别论。
他反反复复将姐姐的信看了两三回,手下雇的那名顺风耳忽然门也不敲便撞进来,喊了一声:“先生,有人找你话!”
话才出口,一道血光已经掠过,那男子倒在门前。
他霍一下站起,长剑已经捏在手里。
跟在那男子后面走进来的陌生人收了武器,对他摆摆手:“上官武,我是给你送好处来的。这事只能你知我知,李深薇知,你的跑腿郎运气不好,我会替他殓葬的。”
上官武将信将疑地打量了来者几眼。那人约莫三十来岁,官打扮,眉目清秀。他披着一件落满白雪的斗篷,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他从未见过此人,一时不能放下戒心,问道:“教主派你来的?”
那人笑着摇摇头,道:“我有事相托,教主便答应给你一些好处,怕你不肯应我的求。”
李深薇竟然肯帮衬眼前这个人做事,那也就意味着他无论如何都得答应此饶话。他一时无话,对方就缓缓开口了:“她允许你做北方阁的大阁主。”
上官武的瞳孔猛地一缩,北方阁的大阁主,那么名义上和朱玉藻已经平起平坐,教主怎么会突然下这样的指令?他明明直到刚才还不得不躲在屋内烤火,连消息都要人从外面送到耳边,仿佛一个傀儡废人。但转念一想,即便是做了北方阁的大阁主,这实力也只有霜棠阁四阁主的一半,手下这四五千的怠惰流民根本成不得事。难道她是要他做了大阁主,以后抛头露面直到被官府的人认出来,一举将他和整个北方阁灭掉,省去她自己的精神么?然而她怎么会做出这种损害士气的事情来呢?
他还兀自思虑难安,对方又开口了:“不是要你安于现状的。做了大阁主,你要想办法让北方阁的人数增加到三万。”
“三万?!”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三万,这怎么可能,京城里的三万武夫就是一座兵库,就差在脸上写着要造反!难道李深薇是铁了心要做实他叛党的身份,但她用这样的方式到底用意何在呢?!他实在捉摸不透教主的心机,这样一双女饶手就让他陷阱漩涡,好像布下罗地网!
对方的眉头一挑:“怎么了,做不到?”
上官武平稳了一下胸口乱撞的气息,沉声道:“好,就算这样,要怎么做到只有你知我知她知?这么大的动静,整个长安城都会知晓,皇帝都会知晓!”
对方就微微笑了:“方才是开给你的条件,只让你知我知她知的那件事,才是我来找你的目的。”他弯下腰来,将怀里始终抱着的东西放下,掀开斗篷道:“出来吧,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