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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良人玉勒乘骢马(4)

    她一直很想在那时候撒娇拖住丈夫、求他再和自己温存一会,但是很久没敢这么做过了,梁乌梵极其讨厌打搅他公务的琐事。她整个就是他的琐事。他要是哪天不回来睡,她也觉得再普通不过,她晚上是有些吵。但是她也旁敲侧击地问别家的夫人,她们都说刚结婚的夫妻就该闹一点的。梁乌梵好像是不喜欢她,有意躲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可怕,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于是想着他不愿意那就让他歇息。但是好烫的一个人躺到被窝里来,真是忍不住!有时候心里打鼓似的熬到了下半夜,熬不住了,要把他摇醒了弄。他也睡不爽意,垂头丧气的。

    唐襄脸上已是红一阵青一阵的,不知该如何反应。

    鱼玄机在帘子那头闭着眼听,亦听得笑容满面,只是不出声。想这乌梵哥哥看着英挺齐全,私底下却不如面上能干,且不知唐襄身为他的同事,听了是什么滋味。

    车行到阁前已是夕阳将落之时,鱼玄机自在教主阁前跳下了,唐襄护着十一去大阁主馆。莺奴今日倒没去远处,听人通报说鱼玄机来了,便从灵堂那边匆匆走来与她相会。

    鱼玄机照旧把发髻用披帛通体裹了,银丝从里头一绺一绺地散开来,看着很像外国女子。她就这两个月都长高了不少,特别精瘦。莺奴还戴着素,头发盘着,像个小夫人,让人有点看不出年纪了。她远远看见那彩色的缠帛头过来了,忙牵着鱼玄机的手回了阁楼。

    她们都是女子,同进一扇门就不像那时她和上官武一样引人猜疑;再后来鱼玄机也做了夫人,这层关系更是没人留意,便是有那么几人知道,也觉得无伤大雅,总之觉得那种爱和空气也没什么两样。她们之间的平静为此保持了数年之久。

    “你怎么与唐阁主遇到一块去?”

    “我在娘姨那里碰见的她。她怎么变得这样瘦!”

    “……”

    二人回了卧房,莺奴将门掩了,替一路热渴的鱼玄机倒了些盐茶。趁着鱼玄机解缠头的功夫,她问道:“紫岫在你那可还好么?”

    鱼玄机热得像蒸笼里的螃蟹一样火红,引颈狂饮,一条脖子伸得老长,急得好像等不到水从喉咙滑下去。三两下喝完了,还要缓好一阵才慢慢活过来,抬眼道:“他大好了,但想不起自己是谁。”

    莺奴心想这倒是最好的结果。想不起自己是谁不要紧,想不起她才是要事。而紫岫是紫阁的公子,还未成年,总要回到家里去。既然身体好了,应当早些联系紫阁。但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其实也有几分迟疑,说到底她也不了解紫岫。才要开口,鱼玄机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续道:“且慢与紫阁说起此事。上官武将他从紫阁带出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想着送他回去的,我不信你没有这样猜过。”

    莺奴半张着口沉默了。

    阁主最早说过紫公子于她是个有利有弊的人物,她也见识过了。她想过阁主大概早就想好了事成后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紫阁也早就做好了毁灭他的打算,所以把十二公子借给他,毋宁说是送给了他,本就没想要他囫囵回来——因为给他戴上镣铐的人,十有八九就是紫阁的人。

    阁主原来计划要除掉紫岫的;正如很多年前紫阁托他消灭自己。可是现在无名奴还活着,紫岫和她自己也都活着。

    受托要杀死他们的阁主却先死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莺奴心中忽然咯噔一下。

    她忽然肯定了那种感觉……那种分辨不清是不是自己杀了阁主的感觉;阁主是她杀的,也不是她杀的。正是这种分辨不清的感觉,这就是真相的模样……也像是在梦里杀了一个人,醒来发现他真的死在自己脚边。她不是弄不清真相,而是真相就是这影影绰绰的模样,要是太想明白,反而更看不清。

    她的心中忽然流过各样暧昧的画面。那些画面并不完整,如同残破的衣衫层叠着穿在人身上,又好似她去年在吐蕃的大灭顶祭里看到的阵象——一切的世界都重叠在一起,她随时都会落进另一个去。无序的死,无序的喜悲,此世的死可能是为彼世的剑所伤,而人看不见那报应从何而来。

    那画面突如其来,好像亘古冰川下涌起的一串水泡。若是把这解释成偶然的出神未为不可,但那一刻莺奴心中的惊恐瞬间便淹没了她。已经经历之事,就如轮环一般循循重现,不在此时就在彼时,她的报应还未结束。为了阻止新的画面涌出,她转头去看鱼玄机的眼睛,想要把这杀生的幻梦从脑袋里驱散。

    鱼玄机一面跽在椅上倒茶,一面盯着她看,眼睛闪着狡黠的光。等后来莺奴摸清了她的脾性,就知道每当她放出这尤其聪明且轻快的光芒时,就是她情爱最满的时候。鱼玄机这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举起杯子喝了两口,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可深思。”

    她久违地感觉到那股致命的恐惧,它已经数月没有来打扰她了,这次来得十分猛烈。见莺奴神色状似出离此处,鱼玄机跳下地去,将窗门一扇扇打开,让高风吹过;又绕到她身后,伸手抹了抹她的双眼,喊道:“醒醒啦!”

    莺奴这才稍稍摆脱,好像嫦娥快要飞远的时候被人拖住了脚。

    她任由鱼玄机像个小猿猴似的将双臂挂在她两肩上,两人一起听着她胸腔里隆隆的雷动。鱼玄机的身体热得像炭一般,这少女安分了一会儿,忽然将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丝丝地说道:“你戴白孝也好看。”

    莺奴惊魂未定,没有那心思,倏而惭愧地推了推她,将鱼玄机的手指从自己胸前摘开,道:“你也知道我戴着白孝了,还这般样子。”她有些抗拒在哀期做那事。鱼玄机的手长年做木工、拿笔、练武,长长的,生了很多茧子,不像被人服侍着长大的女孩子,但是看一眼就让人觉得魂销。她就是故意让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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