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父子之阂
大概是有了远远被烧的草庐发出的一点摇曳火光来作参照,医者很快就找对了方向,脚步也快上了几分,只是,因为他此刻还背着受伤的轩辕珷,所以也并没有多快,他知道,此刻过多的颠簸对于背上的那个孩子极为不利。
“究竟还要走多久!!!阿兄……阿兄他都晕过去了!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许叔叔!”
因为愧疚,因为担心,相互发酵的两种情绪使得轩辕琲急不可耐,公仪绯看了看脸上还糊着眼泪鼻涕,眼睛红红的小人儿,又抬头看看医者背上,几乎一声不吭的轩辕珷,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清了清喉咙道,“先生,今日之恩,公仪绯来日必全力相报,只是,不知先生名讳?”
声音虽被刻意压低,但也足够让轩辕珷听见,失血后的一阵寒意,让他有些昏沉,却又因为听见公仪绯的声音,一抬头,牵扯到了左眼的伤口,熟悉的疼痛顿时让他清醒过来。
只是,他不愿出声喊痛。脑袋也只是转了个方向,好不让再轩辕琲看见他正在流血的伤口。
“我呀,名字很好记,你们可别笑,也听清楚了,我姓王,王小良,可别像近畿大营里某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人似的,回回去那里给医官大人帮忙,总咬着舌头,叫我‘小羊’,要不就是‘小娘’!气死我了!”医者说到此处,突然感觉到脸上热热的,他知道,这绝不是因为自己害羞或者气氛,这种热感的来源,无他,只能是背上轩辕珷的伤口。
不知走了多久,在三人时不时突然的插科打诨的帮助之下,轩辕珷一次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被反复牵扯的伤口,血一次又一次流过他的颧骨,直至彻底将他青莲色的衣领染红。
寒光鳞立,甲胄无声。令行禁止,戟锽威扬。
入了夜的近畿大营,今日,比往日更寂静,如果不是此时突然有一个矮小的士兵持令入了将军大帐,恐怕,每个人都如同一个个庙中的石像一般,风雨不动安如山。
“回将军,末将无能,在矜河附近搜查了两日,也只带回了这个。还请将军军法处置!”
声音稚嫩,却一板一眼,和年龄有着极为不符的成熟,他从贴身的甲胄中掏出了被烧的只剩了小半的残破竹简,依瞎能从竹简上看出几个字眼,
“雄黄,朱砂,冰片……”
是一卷残余的药方。看到这几个熟悉的字眼,一直冷静地端坐的将军却大惊失色。“什么!!!他们连小……小良也……”看着眼前人找来的来自忘年交故人的旧物,将军心中百转千回。
“军法处置暂且搁下,我问你,你可亲眼看见人了?!”将军将残破的竹简接过在手,又回了神色,正颜厉声问着,哪怕他心中很清楚,这士兵其实是他私下派出去找寻轩辕珷等人踪迹的独生爱子—许赫。
“王大哥的草庐被他们放出来的火矢烧得一干二净,但赫儿确实也并未看见康王殿下他们。”
突然转换了称呼,许将军怎么会察觉不到这细微变化,帐内烛光摇曳,帐外的营火也十分明亮,将外面刚刚不请自来,偷听的一干人等的身影清晰放大在营帐上。
许将军神色如常,向下首仍半跪在地的爱子挥挥手,道:“你一路回来,经过那片林子时,也不小心点,看看,跟来了这么多狼也不晓得?!”
双目一凛,刚刚抬起头的许赫立刻就明白了父亲许将军的意思,父子二人默契地随手各拿起身边兵器架上的军棍,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齐向那不远处,在火光照耀下此刻显得伟岸高大,不改猥琐行径的几条身影直直掷去。
不及闪躲,也无处闪躲,帐外的几条身影被军棍砸了个正着。叫痛接二连三,一声即止,但有一个声音却显得格外特殊。
且尖且细,故意拉长的一声“哎呦”,由远及近,别扭地荡进来,就好像是有人踩在了他的猫尾巴上一样,就算挠不得,也要多叫几声来发泄。
许将军父子看着从帐子外,慢悠悠地进来的同时还在捂着额角十分夸张叫痛的人,不约而同立刻俯下身子,向下倾了倾,算是给那人行了个大礼的模样。
“丹公公,您老怎么来了,怎么,皇上他老人家没一起来?”许将军说着,一双粗眉皱了皱,心里对眼前这位虽然说不上十分讨厌,但这时也绝不想看见他这一天到晚都是笑呵呵的模样。
“咳咳,太子,康王殿下和公仪公主蒙难,下落不明,皇上食不下咽,眼下正在宫里乱发脾气呢!这不,把我都撵出来了,非说让我来这边看看,看看有没有小王爷他们的消息。哎呦,许将军,你快说说,这朗朗乾坤的太平盛世,怎么敢有人把主意打到他们身上?”
丹公公一边说,一边大摇大摆,丝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许将军的元帅之位上。只是,享惯了福的略微臃肿的身子,头一回坐在实实在在没有任何软绵之物填充的垫子上,竟是有些不习惯,扭捏许久,丹公公只好又站起来。
拖着大腹便便的身躯,丹公公慢吞吞地走到了许将军父子二人面前。“哎呦,这便是将军的儿子许赫了吧?来来来,抬头,让我仔细瞧瞧,平常皇上宴请群臣,总不见你父子二人……”丹公公说着,看看许赫从头盔里钻出来几缕弯曲长发,又看看许将军规规矩矩束好了的头发,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仔细瞧了瞧许赫的模样,脸上神色未动,依旧仍然还是进来时的模样。
“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胜于蓝,小将军生得这样一副好皮囊,想来还是像尊夫人多些,哎呦,时辰不早,我先回宫复命了,许将军,有什么消息,可别耽搁,立刻上奏给皇上才是最紧要的……”说着,丹公公风风火火走了出去,走出很远,还能听见他尖细的笑声。
“赫儿,忍……”许将军明显感觉到身旁的爱子在发抖,怒火,比军营里的所有加起来的火把还要猛烈,却被主人强行一点一滴压制下去。
“铿!”
沉闷一声响,许赫将戴着的士兵头盔摘下,用力掷在地上。被禁锢在头盔中的一头长长卷发,此刻没了桎梏,倾泻而出,一直垂到了许赫的肩上。是的,他的确更像他的母亲。
“许赫!本元帅说过多少次?!你这脾气,将来如何为帅为将?!”许将军一改慈父面孔,既然这是在军营,哪怕面前的人不过是自己十二岁的儿子。责难如此,但知子莫若父,许将军深知许赫并非是个暴脾气的主。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许赫的逆鳞,也是许将军的逆鳞。两年前被迫饮鸩自尽的母亲,同时也成了父子二人之间的一道鸿沟。
子不知父,怨他为何没救下母亲;父不知子,盼他能放下心中介怀。
“你母亲她……也不会希望你如此……”许将军素来重武,自然不比文人能说会道,他只是期望着,许赫能早些明白他。但眼下,似乎适得其反。
“母亲她已经没了一切!没了自己的父兄,没了亲友,没了故乡,父亲,你本该是她此生在异乡的依靠和归宿!为何却见死不救!!!”
自小同父母一起生活在边疆,直到七岁后才回到邺城的许赫身上,并没有邺城士族的纨绔,故作文雅之气,反而很好从母亲那边继承了北疆人的彪悍勇武,再加上生来一副冲动脾气,故而,父子二人的争吵,竟成了家常便饭。
许将军无话可说,想起发妻,亦是悲愤交加。看着眼前发狂红眼的儿子,许将军怒不可遏,自己的眼睛也红了,但那是欲哭未哭的红。有力的右手,一把揪起许赫身上的软甲甲领,不由分说,全力直接将许赫整个人直接丢出帐外。
“本帅吩咐你做的事,做不好就别回来了!”
帐外,被扔在地上,感到一阵生痛的许赫右手攥起拳头狠狠砸向地面,只一下,他的骨节处,便已渗出了血。很快,他又爬起,径自出了行营。他相信,那四个人如果此刻还活着,他们一定是在一起的。
另一边,仿佛跋涉了千年,每一步都好似走过了千山万水的四人终于到了行营大门。而此刻,轩辕珷因为失血加外伤,已然发起了高烧。
“父皇……你既然要杀吾,吾便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