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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一意孤行难捐奉

    “乡内二十三村,你们或要整治沟渠,或要修缮墙围,或要救助孤寡,或要借贷,这都是应该的,但事情总要有个轻重缓急,我说的可对?”

    “大人所言极是!”

    “骏府颁布的德政令中,也优先要求各郡代官优先抚恤孤寡、其次借贷、最后土筑。”

    孤寡本就弱势,若是再不抚恤很可能撑不过这次水患,不论流亡於外,还是自己卖己身为奴都是骏府对於治下人口的损失。借贷钱粮给贫户,帮助他们周转急困,也有利于恢复灾后的生产重建。村落围墙是用於防备盗寇的,若不赶紧修好,可能就会有有贼人劫掠。

    这三者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最为重要,其余诸事如整治沟渠、修理房屋在他看来,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纯粹是在跟着起哄,这么多年没人出钱,不也一样凑合过来了。

    众人无法反驳,齐声应道:“正是如此。”

    受灾最严重的是河边村,反正怎么安排总是要排在第一个,村縂立刻大声奉承:“乡佐所言极是,小人无不赞成!”剩下的人里,总有几个不乐意的,但碍於畏惧,也不敢站出来再争辩一番。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高师盛分理道:“我身为本乡佐吏,不会厚此薄彼。各村孤寡老弱皆有抚恤,并不会单独给某一村一户,你们也不必担心短缺不足。骏府状令,各家国人按贯高数折算,全都要出粮赈济。”

    此话一出,国人众再也坐不住,当即就有人反对。

    “骏府有命,我等奉公之士自当效命,只是有些章程还是要提前拟定为好,免得出现纠缠,伤了和气反倒不美,大人你说是也不是?”坐在左侧最末位的三沢左卫门闻言嘿然。他年有三十,面相丑陋凶恶,梳着月代样式的长垂发髻,用细线层层盘好,搭在前心,穿着件茶色羽织,露出肩膀来,腰间带刀。

    “有道理,左卫门有何指教?”

    “俺又不识字,那里有甚劳子指教!”

    “那不知左卫门想说什么?”高师盛心底嫌恶他这幅做派,但还是静待他把话说完。

    “我等国人众已然遵从骏府德政令,蠲免半数年贡,又出人护卫乡里,怎得还要让我们出钱出粮,这不太好吧?证弘法师向来自诩为民请命,又多受百姓供养,这时候也该出头露面才对!”

    “对!对!对!不能光让我们这些国人众吃亏啊!”

    “各村自己不也都是建有土仓么?”

    “往常总说少交贡赋,是为了存到土仓里应备灾荒,怎么灾荒真来了,还要我们来救?”

    三沢左卫门一挑头,其余地侍国人纷纷帮腔附和,表示要以他为首,共同进退。

    滨名信光顿时大为焦急,刚才串连时,这些人还都要奉他滨名家为主,怎么一转脸就又投向那个‘部落贱役’,刚想起身说两句,挽回家声,又被自己身旁的岳父给扥回座位。

    “且沉住气,先看看那个茶染奴怎么说。”石松久秀对自己女婿低声耳语。

    秽多非人这些部落民只允许穿‘茶色’服饰,即便三沢左卫门当上了部民长吏,可以穿羽织,也依旧只能穿‘茶色’,乡里百姓对这个无赖又恨又怕,不知谁先这么骂的,但很快就人尽皆知。

    “部落长吏所言不差,乡中门徒遭逢劫难,贫僧自然也是要出钱、出粮、出力,不过具体如何,就用不着足下来管了。”证弘和尚心底大恨,你们俗家之事,怎么还想攀扯到他一个和尚的身上。

    “说的好!”高师盛对证弘和尚这番话相当赞赏,这才是净土真宗僧人该有的担当,当即提笔刷刷点点,将一份感状填好,让人发给对方。

    虽然骏府短时间内,无法从常平仓调粮救灾,但为了能顺利征粮救灾,一口气给各郡发下不少,提前盖好朱判印的空白感状,只要捐输够一定数目的钱粮,都能领到一份‘染血的感状’。

    山内通判也不算空手而来,这种空白感状起码给了二十多张,原本高师盛打算先填一份给长田利氏,好让他再接再厉,想办法在多捐一些,不过眼下证弘和尚愿意当众作为表率,自己作为乡佐,就不能对他的义举无动于衷。

    “这个···乡佐这是何意?”证弘和尚有些哭笑不得,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武家感状发给和尚的,而且还是自己这种真和尚。

    “证弘院主愿意放开善报库,解救万民,在下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也只能将骏府赐下的感状送与禅师!”

    “贫僧何时说要放开‘善报库’?”证弘和尚闻听此言,当时起身就要争辩,却被眼疾手快地北庄万次郎一把给按了回去。

    善报库亦称质舍﹑解库,通俗点说就是用於储存放债的库房。富商大贾、幕府、寺院、大名都参与经营这种以物品作抵押的放款业务,同时还从事信用放款。

    正四位上刑部卿平忠盛“富冠吉备”,除田产外,“还有质舍百余处,名以大商主之,岁得子钱数百万”,由此为平家兴盛打下了基础。

    送入质舍抵押的物品,除一般的金银珠玉钱货外,有时甚至还包括奴婢、牛马等。普通百姓则多以自身和房产地契作抵押。

    质舍放款时期限有长有短,利息根据时间调整,往往质舍会任意压低质物的价格,借款如到期不能偿还,则没收质物,因此经常导致许多人家破产。

    本乡放贷的除了长田家外,主要就是善光院,为何乡里村落多以证弘和尚为首,除了是净土真宗门徒以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欠着僧院的债务,债主发话怎么敢不乖乖听话。

    “院主方才不还要说倾尽所有么?”高师盛笑道:“我知僧院内并无多余钱粮,所以只取‘善报库’一用,縂德政令中也有罢免债券的条例,我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不想禅师自己主动提出来了。”

    “贫僧···”证弘和尚本想说,我哪里说过这种话,但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的村惣,最后也是没敢提出拒绝二字,他虽然从未煽动过一向一揆,但过去在三河国修禅时,也见过自家师兄弟们煽动的一向一揆的方法,无非就是‘名主残暴,请德政,免债赋’那一套。

    正因为知道‘请德政,免债赋’这六个字对贫户的吸引力,今天轮到自己身上,所以才万万没有胆量回拒,谁知自己现在拒绝,晚上说不准就有穷疯了百姓,组织一揆上门,焚烧僧院,到时候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贫僧一切悉听乡佐之命···”证弘和尚长叹一口气,干脆不在言语,心里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家师兄弟们,那样热衷于煽动一向一揆,组织讲縂僧兵,用武力抗拒守护,以往自己还笑他们业障深重,死后恐怕难登极乐,现在看来可笑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不是他们这群净土真宗的和尚心思歹毒,实在是官逼僧反。若是如同三河国内的师兄弟们一样,蓄养大批护法僧兵,又怎么会落得今天这幅任人盘剥的下场。

    证弘和尚想的倒是清楚,可惜太晚了,或者说远江不是三河,就算真的有僧兵护卫,难道还能挡得住佐久城的上千精锐旗本不成。

    “我自不会让各位白白出钱、出粮。”见证弘和尚服软,高师盛温声劝慰国人,道:“骏府除了下赐感状之外,还有输捐之法,允许国人以输捐钱粮来折买官位,各位若是有意,不妨趁此机会给自家官位升上一升,莫说自己一人,便是早早仙逝的各位先人,也是可以花钱够由骏府出面,向朝廷和幕府代为购买追赠品阶和法号。”

    这已经是赤裸裸打着朝廷和幕府的名义,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卖官鬻爵,但这种筹措钱粮的方法屡见不鲜,不单单是仅限於救灾,更多是用於合战,临时征集军费。

    自应仁之乱后,卖官换钱,这已经可以说是京都朝廷唯一的收入来源,并非是诓骗,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还真有不少人,露出意动的表情。

    “此为人伦大孝,有官位法号在身,也是有助於列祖列宗成佛,能够早登极乐,纵然不为自己,也该为宗祖考虑一下。”高师盛赶紧鼓吹,将买官和成佛联系在一起,这也不算信口开河,朝廷的五位官位有殿上人之称,将升转五品官位,成为位列仙班,本意是指五品官员才有资格被选去‘清凉殿’值守、服侍大王。

    佛宗传入后,民间逐渐就被传说成高官更容易往生极乐,这种说法不但世俗之人信,就连和尚们也是深信不疑。

    高师盛也不催促,又是让人向左侧的国人众和证弘和尚派发下一份文书,上面明码标价,从最低的卫府宫司佐吏,一直排到东宫辅官和下国守介,最高可以续任从六品官位,另有各类法号请封,不过只是提供了一个大概的参考价格范围,毕竟法号这种封赠,就属于是私人订制,一家一个要求,到时候大家可以商量着来。

    “各位如果有意,不妨明日单独来庄所详谈。”高师盛咳嗽一声,暗示国人众把单据先收起来。

    买官这种事情,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相互间讨价还价的,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朝廷幕府和守护大名的脸面问题,国人众心里有数就行,别当着黔首百姓的面自降身价。

    国人众纷纷会意,将单据小心收好,留着晚上回家在好好思量一番,感状对於国人众来说,吸引力并不算特别大,但提升官位有利於抬高自家的名望,这个还是有点不少人想考虑考虑。

    甚至有几个出身不好的地侍,心思也活络起来,他们对官位不怎么在意,倒是想问问骏府有没有门路,帮他们攀门亲戚。

    问问京都里面,有没有落魄武家名门,想跟地方上的有力国人续联宗谱,或者是缺不缺个孝顺的养子、养孙帮着继承家名之类的。

    看样子不出意外,这几个人明天是肯定回来庄所求问。

    经过方才的沟通,场面一下子缓和了不少,高师盛也看出来了,只要自己不过分逼迫,用怀柔的手段,还是能分化拉拢一部分国人众老实顺从法度,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胆量,明目张胆的跟骏府法度对抗。

    “乡佐,你这说来说去,还不是想从俺们手中讹诈钱粮?”三沢左兵卫椅着手里的单据,说道:“别家国人怎么输捐,俺不知道,也懒得去管,不过俺名下并无多少土地,又是部民长吏,是不是就能把这输捐给免了?”

    三沢左兵卫说的确实不错,他身为部民长吏,名下确实没有太多的田产,而且按律令‘秽多非人’是不能做官的,他这个左兵卫也只是自称,部民长吏也是幕府在各国设立的下役,并非正式的朝廷官职。

    倒不是他不想买个官当,而是就算真个花钱去买,朝廷也不会收,若是‘部落贱民’都能当官那朝廷和幕府的威严何在。

    “无粮不要紧,可以折算成铜钱,一样能够赈济百姓为骏府奉公。”高师盛不动声色,心里却愠怒不止。

    对方敢直接抗拒自己,倒是根本没有想到的,在他心里认为只要发话,一个小小的‘部落长吏’还不是任由自己随意拿捏。

    “凡是总要讲个理字,俺们这些部落贱民过得本来就穷苦,比不得在座各位有田有地,这等好事,俺还是不掺和了!”

    三沢左卫门在郡里也是有名的奢遮,虽然是‘部落贱民’,但靠着盘剥手下的‘秽多非人’,家中的积蓄可以说仅次於长田家,是乡内的第二大富户,高师盛对国人不敢动手,所以目标自然就转移到这个贱役身上。

    三沢左卫门大概也是看出来有这个苗头,干脆就借故翻脸,只要出了庄所大门,他不信对方还有脸在追去自己家里索要钱粮。

    “看来阁下是要一意孤行,对抗骏府法度了?”

    三沢左卫门家世代担任长吏头,承继祖业后更是横行乡里多年,以往只有他威胁别人的份,见双方撕破脸皮,干脆起身:“那可就只能对不起乡佐大人,恕俺家中还有事,不能多做奉陪了!”

    说完直接起身迈步向外走去,待走到门口穿好鞋履后,见仍旧无人敢阻拦自己,神色轻蔑地说道:“乡佐若是觉得俺有罪,不妨去郡里讼告便是!”

    言下之意,却是拿高师盛第一日来,就请郡里派人协助自己断案的事情来嘲笑,说他没有什么大本事,只会借着骏府的名号,色厉内荏的恐吓国人。

    青木大膳见他如此猖狂,立刻想要带人将他给抓回来,却被高师盛伸手拦住,任由对方带着自家郎党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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