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一寸金02…
大周官场上无人不知霍危楼的秉『性』。
其人虽权倾朝野,却不近女『色』,更最忌讳将女『色』夹带到公差之中,因“女『色』”二字被霍危楼查办之人数不胜数。
贺成顿时吓破了胆,“不不不,不是青州府衙的仵作,是本府下辖青山县的仵作。”
霍危楼不过弱冠之龄,可立于众人前,却有种山岳重峰般的压人之势,他凤眸微狭,声音比这冬日寒风还要迫人,“那个青州每年赋税倒数的贫弱小县?”
贺成一惊,没想到霍危楼竟对青州了解甚多,他怕害了下属,急忙找补:“薄姑娘虽在青山县衙做仵作,却并非入了贱籍有衙门文书的仵作,府衙也不会任用她,她……她因会些医术,验尸的手段高明,便一直帮府衙的忙……”
既非贱籍,却从贱役,还是个女子,实在是闻所未闻。
霍危楼面上喜怒难辨,只撂下一句:“凡本侯办差之地,女子勿入。”
此话落定,霍危楼抬了步子,他径直走过薄若幽身侧,既未让薄若幽起身,更不曾再看她一眼。他是受万民跪拜的武昭侯,薄若幽于他而言,便好似履上微尘,连拂都不必拂,只需风轻轻一吹便跌去雪泥里。
霍危楼如此,其他人又如何能理会薄若幽,众人噤若寒蝉的跟上,贺成虽满眸歉意,却亦不敢为她求情,众人山呼而来,海啸而去,唯独薄若幽仍跪在冰天雪地里。
薄若幽虽位卑,却未受过这般轻鄙,她更觉得,即便她此刻起身离去,想来也不会惊动那位高高在上的武昭侯。
然而,她到底没敢。
天光渐昏,朔风亦卷地而起,薄若幽抬头看了眼快要落雪的天穹,叹气声还没飘多远便散在了风里。
一入院门,霍危楼眸『色』便是一沉,他将符纸葫芦扫入眼底,径直往正屋走去,屋门半开,霍危楼一眼就看到了屋内令人悚然的景致,他却未有丝毫『色』变,入门内,站在棺床之前,视线平淡无奇的扫过尸体和纸扎阴童。
“第二位死者郑文宸被推下楼时,何以断定是老夫人鬼魂所为?”霍危楼到府上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却已问全了案情,如今见到尸体,开口便问到要害处。
这时,一华服男子上前一步,恭敬道:“当日乃是母亲头七之日,府上有法事,要所有儿孙皆至,可所有人都到了,却唯独不见二哥,后来仆从去寻,便说二哥到了邀月阁上,还从里面将门锁了上。”
说话之人,正是安庆侯府三爷郑文宴。
他继续道:“我们一听觉得不对劲,且那时已怀疑他和母亲之死有关,于是都往邀月阁探看,刚到楼下,便见二哥站在三楼栏杆边上,而在他身后,一道人影没在黑暗里,我们正觉奇怪,便看到那道影子将二哥一把推了下来,而那影子身上穿着的衣袍,正是母亲过世之时穿的那件袍子。”
“母亲信佛,那是一件用鸦青绣祥云纹缂丝仿照佛门僧袍做的素袄,这世上只有那绝无仅有的一件!因是母亲死时所穿,换了寿衣停灵后,按规矩袍子已被拿去烧掉了,而那夜明月高悬,虽在高处,可我们都看的分明,且那影子身材模样,亦和母亲一模一样,母亲年老,腰背多有佝偻,那影子亦是如此。”
郑文宴说完,长叹了一声,眉眼之间哀恸涌上,似要悲哭,“传闻人死之时的模样,便是其鬼魂的模样,母亲『操』劳一辈子,到头来却为亲生骨肉所害,定是如此,才令她魂魄难安,生了邪煞。”
霍危楼侧眸,看了他一眼。
郑文宴样貌还算温文,侯府出身,待人接物亦是礼数周全,可霍危楼这一眼,却看得他迅速低下头去,仿佛面上哀恸只是一层轻薄的纸,被霍危楼轻轻一戳,便破了。
霍危楼收回目光,“所以,郑文宸是摔死的?”
郑文宴忙道:“正是,摔的头破血流,当场便没了气,尸首如今停在西院厢房,侯爷若想看,现在就可以去。”
霍危楼没动,又望着老夫人的尸体,“贺知府,你说说看。”
贺成乃此案主官,闻声一个激灵,立刻道:“侯爷,下官以为,鬼魂杀人实在耸人听闻,虽是亲眼所见,却仍存疑窦,当时老夫人已过世,二爷之死,许是旁人所为,至于老夫人过世,有……有可能是隐疾突发所致。”
贺成言毕,仍是胆战心惊,他去往前厅,本是为了商议剖验之事,可刚到前院,便听闻京城派来之人到了,他彼时已是惊惶,而他更想不到的是,来的并非信阳侯府之人,而是这位整个大周朝官民皆惧的武昭侯!
后来接驾拜礼,耽误许久,幸而武昭侯很快问起了案发经过,然而直到过来,他还没机会将剖验之请提出来。
霍危楼果然皱眉,“隐疾?”
贺成正要答话,一旁郑文宴已拱手道:“侯爷容禀,家母素来身体康泰,并无病疾在身,否则,也不会在三十晚上通宵达旦的守岁,因此知府大人所言,绝不可能。”
贺成有些不赞成的看了郑文宴一眼,“三爷,老夫人年事已高,虽看着康健,可身体脏器却极可能生出暗疾,平日里养尊处优不见症候,而某刻忽然病发暴亡,也并非没有可能。”
郑文宴看着贺成,“此案交于大人半月之久,大人此前一直说查验不出家母死因,如今侯爷来了,便有了隐疾之说,也不知是何道理?”
郑文宴彬彬有礼的一席话说完,贺成瞬间觉得一把刀架在了脖子上,他急忙看了一眼霍危楼,“三爷此言差矣,此话并非我情急胡诌,而是仵作所验!”
郑文宴嗤笑一声,“哪位仵作?”
贺成抬手指向外面的薄若幽,“薄姑娘!是薄姑娘所说!”
郑文宴面上嘲弄更甚,想到有关霍危楼的传言,更是肆无忌惮,“一介女流的话大人竟也会信!此院停着母亲遗体,大人未经允许带了外人前来,本就失礼,如今,竟还将一女子无稽之谈禀与侯爷,也不知那女子给贺大人下了什么『迷』魂『药』?”</P>
贺成平日在这些权贵跟前本就陪着三分小心,再加上是笨嘴拙舌之人,哪里能接得住这些软刀子,此时忍不住道:“怎是无稽之谈?薄姑娘虽是女子,却已助本府破了数宗悬案!本府在青州为官多年,手上未有一案积压!近两年的案子,几乎都是靠薄姑娘帮忙!”
贺成气的目瞪腮鼓,郑文宴看了眼不动声『色』的霍危楼,失笑道:“那好,那知府大人倒是说说,母亲是因何种隐疾而亡?”
适才贺成还答得理直气壮,可这一问,却将他难住了,他面『色』一滞,“这个……说起这个,我有一事要征求三爷的意思,薄姑娘虽推测老夫人因隐疾而亡,可具体是何隐疾,她还需再验尸才能决断,而这再验,则需要剖验,不知三爷……”
“什么?剖验?”郑文宴语声猛然拔高,眼风扫过霍危楼,又强压了声音,却仍是怒气勃然,“家母何等身份!怎容你们剖尸?何况家母冤魂未安,若你们令她老人家怨气难消,再造杀孽,到时谁来负责?”
郑文宴咬牙道:“别说她一个小姑娘,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动母亲的遗体!”
贺成无奈道:“三爷,一切为了破案,你难道不想知道老夫人是怎么死的吗?能真的查出老夫人亡故真相,才是告慰老夫人在天之灵。”
郑文宴冷笑连连,还欲再斥,霍危楼却忽然转身,他缓步出门,在廊下站定,目光朝院门口看去。
寒风幽咽,阴云压顶,一片冰天雪地里,薄若幽仍跪着,可她的身姿,却似她斗篷上的修竹一般,未经分毫摧折。
霍危楼狭眸,“她来剖验?”
贺成忙道,“是的侯爷。”
郑文宴站在后面,哼道:“侯爷是否也觉不可能?那女子看起来那般年轻,我看贺大人根本是被那女子容貌所『惑』,竟真的信了她!何况官府查案手段繁多,怎就要剖验了?”
“让她剖验。”
天地万物为之一静。
郑文宴望着霍危楼,似不敢相信适才那四字是从他口中道出。
贺成愣着,也不曾反应过来。
毕竟片刻之前,霍危楼还说——他办差之地,女子勿入。
霍危楼字字冷淡,却又字若千钧,不容置疑,“本侯来时受信阳侯所托,若老夫人之死当真有疑,定要查明缘故,为此,可付出任何代价。”
如今的信阳侯,乃是老夫人嫡亲兄长。
郑文宴张了张嘴,半晌也未言一字,莫说有信阳侯所托,便是没有,霍危楼若说可剖验,在场众人,谁又敢说不呢?
霍危楼的话,便是最终结果,他淡声吩咐道:“把人带过来。”
身后乌泱泱跟着的,大都是霍危楼之亲随,而其中一人鬓发花白,看起来上了年纪,却面白无须,连眉『毛』也十分浅淡,和其他年轻冷肃的带刀侍卫相比,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霍危楼话音刚落,他便笑着上前,“老奴去请,跪了这么久,实是可怜见的。”
开口语声略带尖细,竟是位公公。
若是旁人,当着霍危楼的面,断不敢如此无令自动,可此人这般,霍危楼神『色』却是寻常,他回头看向堂内,“将这些东西撤走,拿把椅子来。”
说完,霍危楼便进了屋内,带刀侍卫们齐齐进门,很快便将纸扎阴童搬出屋外。
这些可是镇压老夫人厉魂的阴童啊!
郑文宴和五爷郑文安站在门外,眸带惊惧,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这些带刀侍卫,各个襟前都以银线绣着三足独眼的金乌暗纹,正是上勤天子、下查百官的绣衣直使,这些人可见王侯不跪,郑家兄弟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拦阻。
院门外,薄若幽整个人都冻僵了,她有些无奈的想,原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武昭侯,坊间传他不近女『色』,虽已过弱冠,身边却连个女婢也无,有人说他身有隐疾,还有人传他喜好龙阳……
薄若幽没看出霍危楼有无隐疾、好不好龙阳,却看得出他是真的厌恶女子涉及公差。
薄若幽『揉』了『揉』膝盖,就在她以为要跪到天黑去时,身后一道脚步声迫近,接着,响起了一道略有些怪异的声音,“姑娘,真对不住,让你跪久了——”
薄若幽转眸,下一刻眼前便出现了一张和善的脸,来人唏嘘道:“我们侯爷什么都懂,就是不懂如何顾惜姑娘家,快起来吧……”
眼前人笑意温和,语气更是轻柔带着歉意,薄若幽微愕,“您是……”
“我姓福,是伺候侯爷的内侍。”
薄若幽恍然,却问,“可是侯爷令我离府?”</P>
福公公嗤笑出声来,“离什么府!侯爷让你验尸,快起来吧。”
这实在出乎薄若幽的意料,她正惊讶,福公公虚扶她一把,语声严肃了三分,“姑娘,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若错失,便真要离府了。”
薄若幽跟着福公公到正屋时,便见门内灯火大亮,纸扎阴童皆被移走,霍危楼横刀立马坐在一张宽椅上,目光深沉莫测的落在老夫人的尸体上。
听到响动,霍危楼眼风扫了过来。
薄若幽恰也看向他,不期然的,又与他四目相对上。
心底咯噔一下,薄若幽连忙垂眸做恭顺状,而霍危楼却微微挑了眉头。
被他那般威吓,可眸子里既无惊惧,也无怨恨,倒是难得。
贺成站在霍危楼身后,这时出声道:“侯爷,薄姑娘及擅剖验,只要让她剖验过,老夫人的死因定能明白。”
霍危楼面上不辨喜怒,可开口之语,却让薄若幽和贺成齐齐『色』变,“若当真会验,便留下,若验不出,本侯不听任何辩解。”
贺成眼前一黑,差点要跪倒在地,他听的明白,若验不出便是他用人失职,还用的是女子,霍危楼在官场之上冷酷无情,有玉面阎罗之称,贺成隐隐觉得,他的乌纱或许不保。
相较之下,倒是薄若幽沉得住气,她秀眉似乎扬了扬,可很快神『色』便恢复了平静。
霍危楼看在眼底,指了指尸体,“去吧。”顿了顿又道,“闲杂人等都退下。”
郑文宴兄弟二人面面相觑,福公公道:“出去候着吧,你们受不了的。”
郑文宴和郑文安对视一眼,对着霍危楼拱手行一礼方才退了出去。
薄若幽解了斗篷挽起袖口,又从备好的器具之中选好刀具,再站在棺床旁时,霍危楼凤眸轻轻一狭——因薄若幽身上,出现了一种他万分熟悉的,近乎冷酷的专注肃然。
外面天『色』昏沉,可屋子里再添了数盏油灯,将一切照的秋毫分明。
灿然的灯火,亦将薄若幽映的容颜灵秀,福公公站在霍危楼身后啧啧出声,“难得,真难得,灯下看美人本就美,旁边再有一具尸体,美人就更美了。”
他语声极低,专注验尸的薄若幽没听见,可贺成和霍危楼却听见了。
贺成正因霍危楼那句话紧张的满头大汗,侧眸一扫,只见霍危楼的目光正深沉的落在薄若幽脸上,贺成心底一惊,薄若幽的容貌,便是放在青州城都屈指可数,而霍危楼再如何禁欲自制,也是成年男子,难道……
这念头刚出,霍危楼的目光下滑,波澜不惊的落在了薄若幽的刀上,很显然,和薄若幽的脸比起来,霍危楼更想看她如何剖开眼前的腐尸。
贺成看的目瞪口呆,心道传言果然不假!
薄若幽的第一刀,精准的沿着尸体肋下三寸切了下去。
老夫人过世多日,尸体腐肿,胸腹处尤其鼓胀,此刻皮肉切开,一股子积攒在腹腔多日的腐臭顿时散了出来,贺成和福公公都下意识皱眉,薄若幽却是眉眼未改,而她切尸体皮肉的动作,仿佛在切豆腐一般寻常。
肚腹被剖开,『露』出其内腐烂变『色』的脏器,常人来看,只觉一团污物难以分辨,可薄若幽却小心翼翼的在其中翻查验看,她神『色』严肃,墨瞳如刀,仿佛任何异常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这样的薄若幽,几乎让人觉得神圣庄严。
莫说世上无鬼,便是当真有鬼,亦绝不敢近她的身。
堂屋内灯火暗了又亮,而门外,夜幕亦彻底的笼罩了下来,小小的院落隐没在雪夜之中,无端透出几分凄怆可怖之感。屋内薄若幽纤长白皙的手指被冰冷尸水浸透,可她拿刀的手却始终很稳,快一个时辰之后,她呼出口气直起身来。
额头挂着一层薄汗,薄若幽显见的有些疲惫,贺成等不及的问:“小薄,如何?”
“老夫人的确是因隐疾而亡。”
薄若幽一开口,便为老夫人的死因定了『性』。
“在尸体腹壁内发现了大量淤血,此是因腹内血络生结,血流淤堵,继而血络鼓胀后破裂而成,此隐疾已有两三年之久,可起初并无症状,极难发觉,而在三月内,老夫人应有腰背疼痛之状,只是老人家腰酸背痛很是寻常,想必被府里人忽略了。”
贺成忙问:“所以,老夫人不是被谋害?”
薄若幽眉头紧皱,眼底似有犹豫。
霍危楼一直不曾开口,此刻却道:“直说无妨。”
薄若幽抿唇,“按老夫人腹腔内淤血之量,以及血络破裂程度来看,其鼓结大小,还不至会自破,医书上曾载,腹内血络生结,血络可鼓胀致杯盏大小,到了那时,哪怕只是躺着,亦可破裂病发,可老夫人腹内血络,最多只有核桃大小,若无意外,应当不会病发暴亡。”
薄若幽形容具体,霍危楼便道:“哪般境况,才会使其病发?”</P>
薄若幽想了想:“劳作受累,盛怒气极,抑或与人冲碰,若推搡跌撞之类的,都有可能诱使病发……”
老夫人必定不可能劳作受累,可如果是后面两种境况,那便十分有可疑了。
霍危楼看向门外:“让郑文宴进来。”
薄若幽体贴的将尸体整理好,很快郑文宴同郑文安入内,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老夫人的尸体,便听霍危楼问:“将老夫人故去前后经过,再细说一遍。”
郑文宴还不知验尸结果,听霍危楼问起,连忙道:“大年三十,母亲执意要守岁,她信佛,有时候彻夜在佛堂抄经都是有的,因此我们稍劝之后便不曾拦阻,本以为只是寻常的一夜,可没想到,第二日一早,却发现她死在了佛堂内。”
“前夜是年三十,且母亲在佛堂时并不让侍婢伺候,因此那夜佛堂内只有母亲一人,还是第二日婢女开了佛堂之门,才发觉母亲出事,当时母亲衣衫规整的躺在佛龛之前,整个人好似睡着了一般,可走去跟前,才发觉人早已断气,身子都僵冷了……”
薄若幽神『色』忽然变的有些不忍,霍危楼仿佛能目视八方,下一瞬就看了过来,“如何?”
薄若幽沉声道:“侯爷,大人,此隐疾发作极快,且来势迅猛,那时人会腹痛如绞,痛苦难当,若老夫人这般症状,要痛上两盏茶的功夫才会断气,当夜房外无人,老夫人是被活活痛死。”
一个老人家,被活活痛死无人知道,实在叫人悲悯。
然而薄若幽还未说完,“可锥心之痛,是人都要挣扎呼救,而第二日一早,老夫人却衣袍规整的躺在地上……若三爷所言为真,那么,当夜佛堂内,必定有第二人存在。”
说至此,薄若幽声音一下冷了下来。
“那人,眼睁睁的看着老夫人痛苦,不仅不救老夫人,甚至还可能阻拦老夫人呼救,在老夫人死后,还帮她整理衣衫,摆成了似在入睡的模样。”
室内安静的落针可闻,霍危楼看着薄若幽,眼底第一次有了些温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