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爪牙都被拔掉掰断, 又重伤未愈的野兽,连色荏内厉吓唬旁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在镇定地剖着自己的致命伤口,用最残忍又最坦然的方式迎接着死亡。
云及月偏过头去。
有一时间是会心疼的,却也只是心疼。
眼前好像蒙上了一点雾,那些雾气飘进记忆中, 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便一下子被勾了起来,全部清楚地记得, 但也只是记得。
所有情绪都只存在于一瞬间,在某个瓶子碎掉的那一瞬间。她可以听见碎掉时轻微的破裂声。如果打开瓶盖, 那些情绪就像瓶子里盘旋的蒸汽,争先恐后地喷涌出来,之后便消散在了空气中,了无痕迹。
除此以外, 了无痕迹。
她弯下腰,把掉在地上差点坏掉的剪刀捡起来:“是我误会你了, 对不起。”
其实也不需要她道歉。
苦肉计的事情离现在也没过去多久,车祸又来得这么巧合。江祁景从前不像是个莽撞到会频出意外的人。她的怀疑很正常。
但云及月宁愿道歉,也要在江祁景面前摆出了最为生疏的态度。
她没去看江祁景是什么表情,继续自己说自己的:“我会尽快搬家,你以后不用找过来了。等我到了新家,也不用再跟着我。我……不想一直搬家。
你也好好养伤好好工作, 不要一直跟着我。”
住在这里实在有点渗人。
即便江祁景给她买蛋黄酥, 来这儿澄清误会, 初衷都是可怜无害的,没有任何过分的举动,她也依然觉得很渗人。
好像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被其他人监视住了。
云及月没办法劝住现在像是魔怔了的江祁景,只好选择自己退让。
江祁景将医用敷贴给贴了回去,微曲的手指挡住了血丝遍布的眼瞳。
他肩膀颤得厉害,却竭力压制着,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肢体动作,从远处看,整个人都是一尊僵硬干化的雕塑。
云及月:“你有听清楚我的话吗?”
“听清了。”
一时无话。
男人双手插兜,有些局促地后退,将自己融进茫茫夜色里。他想说一句“那我走了”,可是却连这么简单一句道别都说不出口。
…………
没了江祁景的打扰,在京城的时间又过得平静且快速。
云及月回半山庄园的那一天,云河和明都同时在正午宣布江祁景和云及月离婚,解除法律上的夫妻关系,并已完成所有的财产分配。
此时距离明都官微发表的澄清公告,也就仅仅半个月罢了。
两封公告结合着看,一时间猜测纷纷。
有人拐弯抹角地来问云及月,是不是云家没有和江祁景谈妥,是不是江祁景之前澄清道歉赔偿的态度不够诚恳,是不是席暖央被亲爹灰溜溜地赶出国另有隐情……
云及月都没有回复。
一切都很简单,只是不爱不喜欢了。但京城最瞩目的商业联姻用这个理由作为结束语,估计没有几个人会相信。
所以,干脆不说。
她放下手机,看着正在闲情逸致给月季浇水的何琣女士,“妈,我又想去意大利了……”
何女士手一抖,水洒到了花台外面,转过头,声音拖得很长:“哦?是谁跟我说水土不服的?”
“骗你的,”云及月撑着脸,努力眨巴着眼睛,“我其实就是想回京城了,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怕你嘲笑我年纪大了念旧。”
她到现在还没有把失忆的事情全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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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闭恐惧倾向和应激反应已经消失得七七八八,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旧事重提。就算说出来,也只是让家里人担心和伤心罢了。
何琣放下水壶,用丝帕擦干净手指上的水珠,边走进客厅边抱怨:“我还想着让你回来住……”
“我也想回来住,可是江祁景缠着我不放,我怕回来之后他还是阴魂不散。”
这个理由立刻说服了何琣。
何琣放软口气:“也好。反正那边一直有我们的熟人,有什么需要的就近向他们……”
“苏陵现在正在米兰吧?”
云程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冷不丁地插话打断了何琣。
云及月听到这边略微陌生的名字,认真想了想。
接着才记起来这是哪号人物——
当初她刚回云家,那个急不可耐就向她抛出联姻橄榄枝的,不就是苏陵的奶奶吗?
只不过当时苏陵大力反对,她也大力反对,云程和何琣虽然对苏陵的印象还不错,但很尊重她的意见,并没有同意。
这件事情开头闹得风风火火,后面却平淡收场。过了这么久,云及月已经忘得差不多。
如果不是云程这个时候突然提起,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记起苏陵的名字。
何琣抬头瞪了他一眼,“你不是回来拿东西了?拿完了?拿完了赶紧走,少跟我的宝贝女儿说这些讨人嫌的话。”
讨人嫌的一家之主云程摸了摸鼻子,“我只是想月月在异国他乡有个照应。她一个人,没人监督着,又喜欢不懂事乱来,有个熟人随时联系着也更方便。”
云及月听着不太对劲。
爸跟哥哥这是要悄悄撮合她跟苏陵的意思吗?
只不过撮合的方法很温和。肯定还是以她本人的意志为主。
也正因为太温和了,她没办法直接挑明说自己反对。
“那我什么时候走?”
云及月聪颖地转移了话题。
何琣不舍地捏了捏她的脸,叹了口气:“江祁景缠着你不放,那当然是走得越快越好。中午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下午收拾好行李就赶紧离开吧。”
……
云及月回来时非常着急,那些衣物首饰鞋包都还放在月亮角,需要从京城带过去的东西很少。
她急匆匆地在左河香颂把要带的东西收拾完了,才发现没来得及提前通知司机。
只好一边站着门口等司机,一边把预计到达月亮角的时间往后挪了二十分钟。
云及月正低头望着手机,余光瞥见眼前有道黑影晃过。
一辆车在不远处停下。男人从车上走下来,身影步伐皆显得匆忙:“你要出国吗?”
熟悉的气息逼近了她。云及月还没反应过来,脸上有片刻怔愣。
“我记得你告诉我,我不应该找过来,但是,”江祁景抿住唇,指节被捏得咔咔作响,声线更是摇晃抖动,“你真的要出国定居吗?”
定居。
何琣为了唬人,故意把她短暂的休假说得这么漫长。
竟然骗到了江祁景。
云及月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解释清楚,还是任由他误会,让他早点断掉念头。
江祁景继续问:“你要去找你以前那个未婚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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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消息她中午才知道,短短一个小时后就落进了江祁景的耳朵,也不知道他的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
她有些惊讶和后怕,悄悄往旁边挪了一点,态度也更决绝,和刚才泾渭分明:“如果我说是呢?”
就是要一辈子不会京城。
就是要跟别人在一起。
那又怎样?
江祁景想过她会这么回答。
可是真正听见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好多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被心上那刀割般的痛楚绞断,碾碎,变成卑微渺小的灰尘。
原来心灰意冷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
只是心脏突然被挖空了,留下一个再也填补不上的、空荡荡的洞。
有冷风灌进心口的洞里,随即席卷了他的血管。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冷让人没齿难忘。
他终于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声音:“我可不可以去那边看你。”
云及月不出声。
“你以后,是不是不会联系我了。”
她终于发出了细若蚊蝇的一声“是”。
真是一点念想也不肯留下。
江祁景低下头,看着云及月纤细的手腕,有那么一刻想紧紧握着,让这具冰冷得像是行尸走肉的身体最后一次感受她的体温。
但他不敢。
从前他需要理智来克制自己。
可是现在,他只是不敢。
本能的怯懦支配着他。
他看着地面上的沥青,喉头哽着疼,慌不择乱的乞求像极了孤注一掷。
“……你一定要走吗?我没想过和你复婚,也没有想过让你对我改观,你不需要勉强自己做任何事,一直讨厌我也没关系。
你可以向我索求任何东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什么都可以,就算你一边讨厌我一边利用我也可以。就算以后你嫁人了,我依然可以随叫随到。”
“我真的什么都不要,只是……想以后还能看见你。只是这样,你也一定要走吗?”
任由她使唤,就算她以后嫁人也要一直眼巴巴地跟着她。低微得毫无底线。
大概是真的疯了。
云及月强迫自己把视线放在指甲上,依旧不为所动:“我是因为不想让你看见我才走的。”
她听见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在刹那间变得微弱,甚至接近濒死。
又听见有东西掉在地上。
是一个红丝绒盒。
盒子摔开了缝隙,里面装着——
她的婚戒。
江祁景竟然一直随身带着。
云及月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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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起了几句没用的废话。”
男人蓦地抬起脸,眼睛里立刻燃起了微弱的火苗,慌张又憧憬地期待着下一句话。
即便谁都知道下一句话很残忍。
“我以前跟你说我不喜欢粉钻,都是假的。只是那个时候你不肯把我的婚戒给我,我这个人又比较要面子,总觉得吧……既然得不到最好的,我就不要了。”
“我从前一直很喜欢这个戒指。仅仅是因为这是你送给我的。唯一可惜的就是结婚第二天,它很快就被你的秘书收走了。一直到向你提离婚的时候,你才想着把婚戒重新送给我。”
“只不过我已经不想要了,就算是曾经挂在我心上的戒指,现在摔碎在我的面前也无所谓。就是这样。人这一生,总是要学会放弃很多东西。”
他红着眼睛:“包括我吗?”
放弃那么多东西,也包括已经一无所有的我吗。
“嗯,”她点头,“包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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