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她知道今天他要向她求婚。
一早起来,姐妹们就开始嘲笑她。大姐更是慌张地替她张罗这、张罗那,好像比她还紧张的样子。她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俗话不是也有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吗?所以她们之间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女人是世界上最喜欢探听隐私的动物。
穿上他送她的墨蓝色礼服,大姐把她打扮得很精致典雅,大姐总是知道她心里要的是什么。他们约在她最喜欢的旋转餐厅吃饭,一路上她都带着很美丽的笑容,嘴角轻扬。
踏入餐厅,意外地看见他早早等在那里,这个日子果然是不同的,他是个那么恪守时间的人,居然为了她而早到。带着那样梦幻的微笑,她走到他的身边。
他永远都这么有风度,讲究穿着。看着他合身挺直的黑色西装,深色领带,她有些恍恍惚惚地想着。
“嫁给我好吗?”花、戒指随着他温柔的话语摆在她面前,他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
她嘴角优美的弧度拉开,眼中灿烂的光华呈现,这就是他的求婚方式吗?哎,爱上这样的男人真是悲哀,他从来不知道说甜言蜜语,谈情说爱对他来说也像他的生意一样雷厉风行、效率十足:不多言一句,不多浪费一分钟。
微昂起头,直直凝视着他,她柔和坚定地说:“不,我不能嫁给你。”她也变得直接而不留余地。
他的惊讶如此显而易见,一向幽雅含笑的脸瞬间苍白如纸,额上有青筋暴突,眼里射出刺穿她心脏的寒芒,“为什么?”冷冽的三个字。
她神情不变地冷静问他:“你爱我吗?”
在她清澈的双眸注视下,他僵硬着表情,拒绝回答。
含笑的她低头看一眼摆在桌上的鲜花与戒指,缓缓起身。
按住她拿包的手,他逼她抬头望他,“回答我,你爱我吗?”那么自信的眼神,那么决断的话语,他就是这样令他的对手们纷纷对他弃械投降。
“只要你爱我,就没有理由拒绝我。”最后一击。
她在沉沦,在他的坚定里沉沦,她说:“不,我不爱你。”眼神对眼神,脸对脸,她诧异自己真的能说不,而且声音听来是这么平静这么令人信服。
她的手滑出他紧握的手,在要离开时,忽然转身,“花我带走,戒指送给你爱的那个人吧。”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秦雨沉痛地看着她的妹妹,猝闻这个消息,她被深深震撼。
“我不必向你解释。”秦雪坐在她的对面,冷静地不卑不亢地回答。这是她的决定,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质疑,相对的,这个决定所面临的结果无论对错,也让她一个人来承担。
“你……”秦雨不敢相信那个坐在她对面,表情冷淡的女人会是她温柔恬静的妹妹,“你不该拒绝他。”最后,她用无力的声音说。
“大姐,我的人生我自己会把握,你不必为我担心。”直视她大姐的眼瞳里闪烁的是清澈澄莹的光。
秦雨在怔忡过后,颓丧地点头,“是的,大姐其实不能为你做什么,只是早知道会这样,我当初就……”她倏地住口,惊觉自己的失言。
秦雪的双眸蓦地变得犀利,她猛一抬头,“当初什么,大姐。”
可是秦雨显然没有看见妹妹的变化,她一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秦雪的表情渐渐柔和,她嘴角又带上淡淡的笑容,衬得她的面部轮廓秀雅而淡然。
无声地跨出房门,这个家她是不想再待着,因为那里有大姐关怀询问和沉痛的脸。她要出去走走,感觉一下大地的宽广与繁荣。
她沿着马路小步走着,随意看着街边琳琅满目的商品与各色橱窗,嘴边一直噙着那抹坦然的笑容。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其实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是单纯地想走、想看、想听。
很久没有这种轻松的感觉,自从大学毕业后她几乎都是行色匆匆地走过这条街,穿过前面的广场,她居然会遗忘这条她最爱逛的大街,每天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走过,从来不曾回头望过一眼。这里有着她的欢笑,有着她的青春,有着她幼稚的梦想。
那家小小的婚纱店居然还在,她忍不住驻足观望。只是她再也找不到橱窗里那件纯白的婚纱。闭上眼,她还能感觉到那件礼服,白色的雪纺纱轻触地面,裙边的那些粉色玫瑰妖娆纯洁地绽放……如果能够穿上它,一定是世上最美的新娘。
继续向前走,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就感到了疲累,双脚像架上了铅条再也挪不动。一抬头,发现自己站在那家西西里餐厅的门口,门前挂着的风铃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变,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被侍者领到墙边的位置,头顶上的鱼网,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布,隔开的隐蔽区间,这世上还有一样不变的事物,让她异常兴奋与欣慰。
叫了她最喜欢喝的柠檬茶,听着店里放着卡朋特的老歌,她恍如隔世。只是她以为什么都没变,其实许多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对不起。”当她拿起杯子,靠在座位上时,一声道歉声穿入耳内。
这里的每一个桌子都用黑色的雕花木板隔开,谁也看不见谁,享受完全的自由空间。但由于是开放式的隔间,有时候,隔壁人的说话声还是偶尔会随着风声飘来。
说话的是个女人,声音很熟悉。秦雪刹那间脸色苍白,她认得这个声音。
“你今天叫我出来就是要向我道歉?”低沉醇厚的男声随即传来,握杯的手轻轻颤栗,但她仍然一动不动,紧紧靠在墙上。
“我是为我妹妹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她的任性。”
“你是应该向我道歉,只不过不是为了这件事。如果你是为了这件事而向我道歉那么我不接受。”男人说得果断。
“你……”这是女人踌躇的声音,“你不原谅她?”音量渐渐变小。
“不,她没有对不起我,所以你也不用为她道歉。”而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男声突又响起,“其实在她说不愿意嫁给我时,我居然会感到一种失望后的放松。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这种心情怎么会产生,可它就是冒了出来。”
“邵风。”对方不赞同的语气传来。
“先听我说。或许你妹妹是对的。我不像我以为的那样爱她,而她又是个需要完整爱情的女人……”
秦雪站起身,把喝了半杯的柠檬茶放在桌上,循着来时的路走出这家餐厅,她要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路,也没有回头的理由。她带着那使她面部温柔的笑容,嘴角轻扬。
天空开始飘着细雨,慢慢地,如线的雨丝变得如珠。打在脸上也不再是柔软的清爽,而是微微泛着疼。
她停在一个十字路口,在指示灯转成红色时,突来的风让她感觉到冷,硬生生地打了个冷颤,环抱住自己的双臂,她缓缓蹲下身体,蜷缩在路口,泪水混着雨水落在地上,溅起水花。
她大概有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所以这一哭就无法停止。哭得哀恸、哭得心碎、哭得肝肠寸断。
她记得那天也是个大雨天……
就在家门前的榕树下,她看见了和大姐相拥的邵风。雨遮住了她大部分的视线,可她依然肯定那个埋在她心爱男人胸膛上哭泣的女人是她亲爱的姐姐。她想上前狠狠地甩她一耳光,她想上去把他们拉开,她想像电视上看来的那样对他们大喊:你们这对狗男女……可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们,像一尊泥塑雕像般。
当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开,凝视良久,才意识到是在自家大门口。她看见大姐惊慌失措地推开他,四处张望。她想起她还有个妹妹了吗?嘴角噙着笑,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应该上前揭穿他们的“奸情”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开。躲在一棵行道树旁,她看着他们向这边走来,听见大姐的声音:“邵风,从今天起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们不能对不起雪儿。”没有人发现她的身影,她目送着邵风离开。
有许多的往事不经意闪过脑海,大姐在法国留学时曾写信回家说她有了亲密男友,大姐在她带邵风回家时惊异痛苦的脸,大姐从来不谈自己的男友,大姐对她和邵风的事总是特别的关心……难道,难道她看到的都是真的吗?她记得她蜷下身子,像现在这样无声地哭泣。
她好累好累,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她想休息,想要一个温暖的安全的可栖息的地方,为什么她不能寻找到她的幸福?她只是想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想拥有一个有爱的家,想和他一起牵手到老,可是这些原来都是奢望,梦想永远只能是梦想。她的眼前闪现着这样的情景——
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扎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在一条大街上奔跑,突然她跌到了,因为疼痛,她伤心地哭泣。有个男孩子跑了过来,小心地扶起她,拍拍她的裙边,“雪儿乖,不哭不哭,风哥哥给你揉揉就不痛了。”
女孩张着她含泪的明眸,稚气地望着眼前的人,心底有股暖流流过,她忽然傻气地问:“风哥哥,我长大当你的新娘好不好?”
男孩抓抓头发,对着她微笑,“好啊,当然好。”
女孩伸出小拇指,“那我们来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他们相视而笑。真好,她可以当风哥哥的新娘了,她还太小,不懂得什么是幸福,可是她感到有一种甜甜的腻腻的快乐流蹿过全身,让她安心。
“风哥哥,长大了你一定要娶我呀。”这童稚又真诚的声音随着风一直在秦雪的耳边回荡,这声响渐渐地、渐渐地放大,继而成为她生命中唯一的声音。
关臣将他的法拉利跑车开得飞快,行驶在这些古老而宁静的街道上。他的内心有一把火在燃烧,愤怒、懊丧、无奈的火焰,让他意气风发的脸上染上阴霾。他应该如何选择?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可笑的事情,难道是演八点档的连续剧吗?
他又猛力踩下油门,想要用最大马力冲过这条笔直而古朴的马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用力踩下油门后,车速反而渐渐慢了下来?他握紧方向盘,可是无论怎么操纵,车子就是不听他命令地停了下来。不可能!难道说连他最心爱的跑车也要和他过不去吗?
他抿紧双唇,下颌上凹陷的部分更加深刻,气势十足地走下车去检查这忽然出了故障的汽车。他刚打开车前盖,就听见身边传来奇怪的哭声,让他寒毛直竖,眼看夕阳西下,四周渐渐漆黑,谁会在这条并不繁华的路上哭泣?
秦雪痛苦地抬起头,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蹲在这里哭泣了多久,只是觉得头晕眼花,世界都在她眼前不停旋转。她想站起来,可是双腿却麻木得无法移动,她再次啜泣了一声,因为自己这么悲惨的境地。她失去了爱情,难道也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吗?
不行,她得自己站起来!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帮她,除非她自己站起来。秦雪咬紧牙关,不去理会头脑里那叫嚣的声音,坚定地站了起来,她刚一迈步,头脑一片昏眩就向下倒去——
关臣刚把视线掉转到她站立的地方,眼见着一个一脸狼狈的女孩向地下倒去,下意识里他就冲了过去,及时地扶住了她的身体,也扶住了他们彼此的命运……那一刻,他一定不知道,这个女孩会在他未来的生命里掀起怎样的狂涛巨浪,又将怎样地打乱他28年来平静如水的生活……
一片浓烈的大雾环绕,秦雪站在雾中,茫然四顾。她想大喊,可是呐喊的声音被雾吸走;她想突围,可是四周又瞧不见一处出口。她无措而惊恐,并且感觉到寒冷——彻骨的寒冷,那从骨髓里渗透出可以把人冰冻的寒冷感觉仿佛要将她吞噬。
她伸出手来向四周摸索,希望可以抓住点什么,感觉到点什么,哪怕是一星半点可以带给她勇气和希望的东西,随便什么东西……只要不是一片荒芜和虚空就好,只要她还能借此感觉到自己还在呼吸就好……
她抓住了一双温暖、厚实、有力的大手!那手的主人也握住了她的手,在瞬间给她体内注入了无限的活力与生存的真实感。她欣喜若狂,一径握左,就死也不愿意松手。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发现四周的浓雾正在散去,而她的眼前也终于渐渐清明,她终于可以看清面前的世界,世界也终于不再荒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