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和煦,市中心人民医院。
午后的医院走廊一片安静,空气中隐隐混杂着消毒水的气味。这一片是住院部,过道两侧都是紧闭着的病房门,谢楚清一路走来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按着门牌号扫过去,停在了一扇门前。
门刚开了一条缝,就从房间里传出了一道甜软的女声。
“……底料是我用高汤煮的,面再不吃就该坨了,阿明你就委屈一点嘛,先吃两天素面,等过两天……”
谢楚清的动作随着这句话顿了顿,嘴角一抽,刚想把门关上却已经来不及了,白漆木门随着自己开门的动作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病房里的两人听见声音停住了话头,齐齐地朝门口看来。
入眼的是间单人病房,阳光透过米色纱帘照进来,花篮果篮摆了满满一床头柜。床上的男人被全身上下的纱布裹成了只白粽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中,只剩下头还能稍微转动。床边坐着一蓝裙姑娘,手上还端着保温盒,看这动作姿势,上一秒种两人应该还处在贴心喂饭的融洽气氛中。
谢楚清反手关上门,似笑非笑地打量了眼男人。
男人对上她的目光,心虚地跟着笑了笑。他本来应该是长得眉清目秀,这气质往哪儿一站都是个惹眼的花花小少爷,可惜此时此刻他脑门和眼角各贴了一个卡通创可贴,粉色y的图案理所应当地印在那张脸上,让人怎么看怎么滑稽。
谢楚清还没开口,蓝裙姑娘就已经注意到了两人无声的眼神对视,立即如临大敌地放下保温盒:“你是?”
“我是他姐。”
眼前年轻女人的眉眼精致,肤白貌美,看着有两三分熟悉。她面容昳丽,穿着一身休闲装,黑白细纹的收腰衬衫将她的腰段衬得婀娜窈窕,举手投足间带着股从容端方的气质。
蓝裙姑娘从头到脚打量完,转头看向病床上的男人,慢慢红了眼眶:“你到底有几个好姐姐?”
“……”男人本能地觉得太阳穴开始疼了,开口解释,“不是你想的这样,玲玲你听我说……”
“有什么好说的!上上回是直系学姐,上回是法学院的那个学姐,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蓝裙姑娘一口打断,越说越愤懑,“要不是你整天撩这个撩那个的,现在能躺在病床上吗?啊?你背着我去party我也就算了,明明喝酒了还非要逞能,你要是昨晚找个代驾,现在不就没事了吗?”
蓝裙姑娘显然憋了一肚子的话,本来碍着男人是病号没发脾气,此时却完全被勾起了情绪。她还想再控诉两句,话到嘴边时被一旁传来的笑声给堵住了。
“谢楚明,你可以啊,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还在外面认了这么多姐?”谢楚清好整以暇地靠着门板,正憋笑憋得痛苦,缓过气来后才看向蓝裙姑娘,“不好意思,让你受委屈了,这个小王八蛋是我弟。亲的。”
等蓝裙姑娘走后,谢楚明眨巴着眼望向谢楚清,欲言又止地用余光瞥向床头的果篮:“姐,我想吃苹果。”
他脑袋上缠了纱布,手也打着石膏,被架起来的小腿还上着夹板,整个人可怜兮兮地躺平在床上,完全没半点平日里小少爷的嚣张气焰。而谢楚清不为所动,拿起一旁的病历看了两眼:“髌骨关节软骨损伤,多处骨折……打架了?”
“没打架。”谢楚明斟酌词句,“不小心撞的……”
谢楚清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谢楚明从小跟在他姐屁股后头跑,他姐什么语气什么神态、什么时候生气什么时候在开玩笑他一清二楚。小少爷仗着有家里撑腰,从小熊到大,怕的人不多,谢楚清算是其中一个。
因此他敢打包票,现在她的脸色不算太好。
“真没打架,昨天晚上去了一个哥们儿的庆生趴,回来的时候喝的有点多,然后不小心开车……撞柱子上了。”谢楚明装可怜,“姐,我半边头发让医生给剃了,大腿里还给打了钢钉,全身疼着呢,医生说我这身伤没三个月好不了。”
言下之意,他都这么惨了,当姐的就不能给削个苹果吗?
“活该。”谢楚清合上病历本,“驾照吊销了没?”
谢楚明点头,就差没挤出两滴泪来了。
“干得漂亮,我早就看你那辆车不顺眼了,就算不吊销驾照,我早晚也得替天行道把你那辆车的轮胎给卸了。”
“……”你是我亲姐吗?
谢家就谢楚明一个男丁,生下刚足月的时候就长得跟洋娃娃一样好看,因此从小姑姑婶婶没有一个不把他捧手心里宠的。谢父在生意场上忙得早出晚归,根本分不出精力来管教小儿子,再加上谢母对谢楚明溺爱过度,于是就促成了这个一代小霸王的茁壮成长。
谢小少爷自小性格乖张,自封为三街六巷的孩子王,今天上树掏鸟窝,明天下河抓泥鳅,后来家从乡镇搬到了大城市里,总算是消停了点。
而没收敛两年,这位祖宗又开始耐不住了,打架是常有的事,每回出了事就得谢母兜着,想方设法地在谢父面前瞒天过海,偶尔有一两次瞒不住,遭一顿谢父狠收拾,这才又消停几个月。
好不容易顺利上了大学,小少爷却迷起了超跑,买了辆法拉利,砸钱把马力改装到了1000匹,隔三差五载着小姑娘顺着绕城环线兜风。车刚改造完的那天,谢楚明邀功似的请谢楚清坐过一次,坐完后她差点没把胃给吐出来,之后一看见她弟这辆炫银的法拉利就想上去卸轮胎。
病房外的阳光开始稀薄下去,显然已经到了饭点。
谢楚明从昨晚到现在就没怎么进食,早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谢楚清用刀将削好的苹果切开,戳了牙签送到他嘴边。他艰难地仰着脖子吃了两口,开始得寸进尺:“姐,我饿……”
床头柜上的保温盒里还放着之前蓝裙姑娘带来的面条,正冒着白腾腾的热气,谢楚清刚把它端起来,就听见床上挺尸的人幽幽开口:“我不想吃那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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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挑食?
谢楚清挑眉,放回了保温盒:“不吃面就只有医院餐了,你挑一样吧。”
“面里有蛤蜊。”他海鲜过敏。
她无可奈何地拎包:“行,我下楼去买。”
“我想吃对街那家的牛肉面,再带一份京酱肉丝。”谢楚明回忆,“他们家的干炸丸子和爆肚也不错,要是有驴打滚也带一份,还有……”
“……”谢楚清笑眯眯的,“我知道一家老牌子的口味更不错,你吃红烧牛肉的还是香菇炖鸡的?”
“那就红烧牛肉的。”谢楚明兴致勃勃地多问了句,“哪家啊?”
“康|师傅。”
……方便面?
谢楚明睁圆了眼,正受伤地打算控诉:“谢——”楚清你真的是我姐吗。
“想吃别的?也行,我打个电话叫沈阿姨做了送过来。”
那家里不就知道他又闯祸了?
谢楚明见她真的要摸手机出来,立马狗腿地改口:“……主隆恩。”
最终谢楚清还是去对街那家餐馆打包带了份回来,医院到对街途中要经过一个小公园,正是黄昏夕照,她挑了条公园的小径顺路走回来。
公园挨着医院,平时有不少病人家属过来闲逛,现在这个时间点却是没什么人。园中牡丹和海棠粉白相簇,她刚走过一段路,就被隐隐细微的啜泣声给拉回了注意力。
中央喷泉后蹲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面前正趴着一条气息奄奄的拉布拉多。小女孩听见脚步声,抽噎着抬起头来,瓷白的小脸上泪痕满布,长密而卷翘的睫毛上也挂着泪珠,哭得直打嗝。
金发碧眼,是外国人?
小女孩见谢楚清走近了,连忙停止了哭声,手足无措地哽咽着开口:“阿、阿姨,它刚刚吞了塑料袋……吐不出来,难受……”说的是中文。
拉布拉多安静地趴在地上,眼皮也耷拉着,嘴边的地上已经流了一滩口水。谢楚清手上还拎着东西,见状顺手将袋子放在了喷泉外沿上,蹲下身仔细检查狗的状况。
宠物吞塑料袋的情况不算罕见,有的大型犬两三天后自己就能排出来,再不行就只能送医院检查催吐,问题倒不是很严重。看这条拉布拉多的反应,现在应该需要有人把它送到附近的宠物医院去。
仔细看了半晌,她抬起头来看向一旁的小女孩:“小姑娘,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吗?”
“还有的,哥哥去打电话了……”小女孩瘪嘴,四下环顾了一周,倏然把视线停在了谢楚清身后。她眼睛一亮,而后破涕为笑,“哥哥!”
谢楚清还停在蹲着的姿势,听见小女孩的叫唤,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她身后不远处的小径中走出一个男人。后者手上的手机还没收回去,对上谢楚清回头的眼神,步伐一顿,彻底停住了脚步。
男人的五官长得极其俊朗,鼻梁高挺,黑眸深邃。他穿着条深海军蓝的纯色衬衫,黑色的休闲裤纤尘不染,从谢楚清的角度望去,他颀长的身形被包裹在了暮色黄昏中,却偏偏泛出一股冷意。
“……”
她愣怔半晌,慢慢站起了身。
刚刚蹲得太久,脚已经开始发麻,而此刻谢楚清却觉得麻的不仅仅只是脚,她的全身每一寸都在见到男人脸的那瞬间变得僵硬无比,像是寒毛瞬间被喷上了固定啫喱,动弹不得。
小女孩扑上去抱男人裤脚,带着鼻音开口:“哥哥,这是我刚刚碰到的阿姨……狗狗病了……”
男人低头牵过小女孩的手,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接着抬眼继续盯着谢楚清看。
这道目光仿佛是带着实质性的。男人略微眯起的眼中暗潮汹涌,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抿起的薄唇似乎还带着些笑意。
“……”谢楚清能指天发誓,眼前这个笑容绝对算不上友善,他这个表情,说是下一刻把她生吞活剥了也不为过。她被男人看得头皮发麻,心中警铃大作,恨不得当下立即转头就跑。
然而在不动声色地瞄了眼自己今天穿的细高跟后,谢楚清笑着转移话题:“……差辈分了啊,怎么她叫你哥哥,到我就是阿姨了?”
男人并没有回答,定定地看着她良久,这才缓慢开口。
他的嗓音低沉清冷,却咬字极重,像是每一个音节都反反复复念过后才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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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楚,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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