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梓瑕诧异地“咦”了一声,问:“还有人在我之前来了?”
“可不是么,天仙似的一个姑娘家,我老婆子这辈子没见过第二个。”老婆子明显年纪大了,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那眉眼,那身段,就算是画里走出来的仕女跟她比,都差一份光彩灵动呢。”
“是那婆婆可知道她的姓名?”黄梓瑕赶紧问。
“不知道,反正比你这个空口白话的小宦官不同,人家可是拿着锦奴当年写给她的信来的。我老婆子可识字!”
眼看这婆子没有放她进内的意思,黄梓瑕只好陪笑着从荷包里掏出自己的部分经费给婆子:“婆婆,您看……我也是奉命而来。我们王爷把个顶要紧的东西给了锦奴姑娘,现在知道她跑了,正气头上呢,我这趟要是拿不回东西,王爷可不把我给打出府去?”
“哎哟,那可不成,老婆子我平生心善,最见不得人受苦的。”老婆子一个小银锭落怀,顿时眉开眼笑,“来来,我指给你看锦奴的那个房间——就在二条东头第三间,我们这边一个时辰不到就要关门落锁了,你赶紧找找。”
黄梓瑕应了,赶紧寻往二条东头第三间。到了那边一看,锦奴房间的门居然大开着,有两个小丫头正在门口说话。
黄梓瑕赶紧上去,问:“两位,请问刚刚那位仙女似的姑娘呢?”
那两个丫头回头看了她一眼,打量她一身宦官服色,便笑问:“哟,你是哪边的人呀?内教坊的人?还是诸王府邸的公公?”
“可不就是我家王爷有东西落在锦奴姑娘这儿了,现下她不见了,王爷让我来找找他送给锦奴姑娘的一件东西,虽然东西不稀罕,但却是王爷旧时珍爱……”黄梓瑕诚恳地说,“听说先来了位极美丽的姑娘?”
“可不是呢,锦奴本来也挺好看的,谁知还有那么漂亮的一个妹妹。”左边的小丫头说道,又朝里面看了看,嘟着嘴说,“不是刚刚还说在的么,怎么还没回来呢?”
“是啊,我还急着看她那幅画呢。”另一个丫头皱眉道。
黄梓瑕诧异问:“什么画?”
“就是那个,传说中什么六女的,据说扬州有几个伎乐艺人就是从其中悟出了乐舞道理,最后成了一代传奇的。”
黄梓瑕哑然失笑:“云韶六女?”
“是呀是呀,你也知道?可你是个小宦官,也要看那张画悟道吗?你又不学乐舞。”
“……”黄梓瑕无语,不知道这种奇怪的传言是从哪里来的。她心想着那个带着画过来的美人必定是程雪色,在心里暗暗诧异,为什么陈念娘没有第一时间带她过来找自己。
那两个丫头等了一会儿,见人还未回来,便嚷着要走了。黄梓瑕问她们:“锦奴的房间可以进去吗?”
“可以呀,她走的时候,值钱的和重要的东西应该都拿走了,没拿走的也被坊间的人分光了,个个说得好听,帮锦奴先收着,其实还不个个自己收用了?我看里面呀,八成没啥东西留下了。”
“话虽如此,权当碰个运气了。”黄梓瑕说着,告别了她们,走进门去,四下看了看。
锦奴的房间十分雅致,花窗上糊着藕荷色薄纱,内室与外厅之间隔了一扇珠帘。正门进去是小厅,花窗后有灯光透进来,原来坊内已经上灯了。
窗下设着一几一榻,几上摆着几个小玩意,白瓷瓶中供了两枝酴醾花,如今已经枯萎,落了一桌花瓣与叶片。
室内空无一人,那个刚刚大家说走进来的姑娘,似乎带着东西又离开了。
她在旁边小椅子上坐下,一边考虑着这个案情,一边等候着程雪色。
天色越来越暗,窗外的灯照进来显得更加明亮。程雪色一直没有回来。
黄梓瑕终于等不住了,决定还是先查看一下。她站了起来,先走到柜子边,就着窗外的灯光,打开来看了看。
果然如那两个小丫头所说,里面的好东西似乎都被人拿走了,只剩下几件衣服被翻得乱七八糟。又查看了桌椅床榻等,并无收获。
她沉吟着在室内走动着,目光扫过各个角落,终于在角落看到小小的一点亮光,在窗外透进来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明亮的反光。
她趴在地上,伸手从角落花架的下面,拿到了那块反光的东西,拿在手中一眼,顿时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半块银锭。
和在雍淳殿里拿到的那半块差不多大小,切口和光泽都显示,这半块银锭应该能和那半块银锭凑成完整的一块银锭。
她将银锭揣在怀中,然后仔细地又将屋内搜寻了一遍,确定再没有遗漏了,才带上门。
赶在教坊闭门之前出来,黄梓瑕一个人站在光宅坊前四下一看,长安城即将宵禁,如今已经四下无声,也找不到可以雇的马车。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脚向着夔王府走回去。
长安万户寂静,只听到鼓楼传来长安的闭门鼓,一声声响彻初夜。她加快了脚步跑过京城的街巷,光宅坊是城北,靠近大明宫与太极宫,却并不热闹,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在街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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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传来喝问:“是谁?这么晚还在这里是为什么事?”
黄梓瑕回头看见追上来的京城巡逻,便解释说:“我是夔王府的宦官,因有事耽搁了,所以才急匆匆赶回去。”
听说是夔王府的,对方的态度明显好了一点,问:“有办事手札之类的吗?”
“不用手札了,我认识他,他是夔王府的杨崇古杨公公。”后面有人说。
黄梓瑕听见这声音,不由得便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回身向他躬身行礼:“王都尉。”
京城防卫司右都尉王蕴,今天敬业地在这边巡视呢。
王蕴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她,却并不显得高傲,反而面容温和,声音柔缓:“杨公公,今天下午还见你在王府门口无聊看天,怎么大晚上的却忙到现在?”
“嗯……错估了自己的脚程,还以为自己能在宵禁前赶回去的。”看来在锦奴的房间里,真的呆太久了。
王蕴点点头,示意其他的巡逻护卫按照事先的路线,去别的街巷巡视,然后抬手拍拍自己那匹马的屁股,说:“上来吧,我送你回王府去。”
“哈……这个就不需要了吧,都尉公务繁忙,哪敢有劳您送奴婢。”她僵硬地笑道,行了一礼就赶紧往前疾步走去。
身后马蹄轻响,王蕴的马又跟了上来。
她转头看他,他眼望着前方,温和地说:“最近京城不太平静,我陪你一起走吧。”
“多谢……王都尉。”她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便不再说话了。
长街寂无声,各坊在街角的灯在夜色中静静地亮着。偶尔风来,烛火微微颤动,整个长安的灯光似乎都在风中流动,明明暗暗,顺着风来的方向如水波般起伏,笼罩着整个长安城。
他们向着夔王府走去,王蕴骑着马,黄梓瑕走在街边,他的马训练有素,也是温和的性子,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与黄梓瑕始终保持着平行的节奏。
他们踏过水波般的灯火,穿过长安笔直宽阔的街道。这座世上最繁华的都市,千楼万阙被灯火映得通明。
永嘉坊是王公贵族聚集处,偶尔有几家作乐的弦歌,顺着风轻送到他们耳边,歌女的喉音柔软娇媚,似有若无地在夜色中传来一两句——
珍珠帘外梧桐影,秋霜欲下手先知。
黄梓瑕正在边走边茫然出神,忽听得王蕴含笑道:“夏天还没到呢,怎么先上秋霜了。”
黄梓瑕呆了呆,才回过神来,原来他说的是那个女子唱的歌。
她说道:“意合即可,外物原不重要。”
他侧脸看了看她,说道:“嗯,是我太拘于外物了。”
黄梓瑕既然开了口,便又问:“王姑娘棺木不日便要送回琅琊,都尉近来应该会很忙碌吧,怎么今日还来值夜?”
“家中上下那么多人,只要安排好了,自然有人去做事,不必时时盯着。”他说着,又抬眼望着面前的夜,说,“而且,我喜欢长安的夜色,比白天时,显得更沉静也更深邃。一座座楼宇被映衬得仿佛琼楼宫阙,可内里隐藏着什么样的景色,却令人无论如何也难以窥见,便更多了一份遐想。”
“身在其中,自然就会看不清全貌,抽身而出就好了。”
他看着她微微而笑:“杨公公说得对,世事从来都是旁观者清。”
远远近近的灯光模模糊糊,映照得他的笑容,似乎其中另有她所不知的含义。
黄梓瑕觉得自己的牙齿一阵酸痛。这个王蕴,这样对她一个小宦官,绝对不对劲。
可是,他是已经认出了自己,还是持怀疑态度?若说以后要提防的话,应该从何处着手?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神情,只说:“我快到了,王都尉请回吧。”
“嗯,下次可别再忘记时间,在外面逗留太迟了。”
他勒马停在街心,目送着她离去。
黄梓瑕快步走到夔王府西北角的偏门,敲开门进内去。关门时她回头看向王蕴。
他依然驻马望着她,在夜色与灯火的笼罩下,脸上的神情,一如春风温柔。
也不知他停马驻留了多久,身后有另一个人骑马缓缓行来,问:“蕴儿,你什么时候回去?家中事务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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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回去。”王蕴拨转马头,尾随着他回家,问,“爹,你今日怎么亲自出来了?”
王麟叹了一声,道:“皇后急召,我能不去么?”
王蕴默然点头,两人两马,一路徐徐回家。
“吩咐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解决了。”他平静地说,“用药消掉了一些血肉,应该无人再能认出。”
“亲自动手的?”
“当然不是,找了个可靠的人。”
“可靠?”王麟冷冷地说,“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称得上是最可靠的。”
“是,以后我会找个机会。”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王家的府邸已经遥遥在望。他们进了门,门房帮他们牵走马,父子二人沿着回廊,一直往内院走去。
写着横平竖直的一个“王”字的灯笼,在地上洒落晕红的光,让这座冷清的宅邸,也显得有了些许暖意。
王麟走着,在夜色中慢慢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王蕴。
王蕴不明究底,站在灯下看着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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