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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雪后

    因为接到来自国内的联络,巴黎之旅并没有如预期漫长。

    很明白在何时适当让步,既然取得关系上的进展,贵史自然原路返程护送少女回到公司。

    “由景棋亲自制作的单曲现在很红啊。”策划部的人员,一向延续着将EAA视为竞敌的策略,“我们这边也该拿出反击!”

    一进门就被迫面对宣传组的熊熊斗志,重要的女主唱反而身心俱疲。她已不想再和真红斗下去,因为小景的心早已作出选取。

    “不要在这个时间松懈!”经纪人耳提面命,“年底的大赛,你和真红只有一个出场名额!”

    “对啊。现在对方搞那么多动作,都是为了抢这张入场券!我们不能落于人后!!”

    在工作人员斗志激昂的前提下,新的日程表马上就被排得满满当当。

    而第一项工作内容,就是弥花生疏已久的杂志封面拍摄。

    这次特意聘请的摄影师,竟然是曾害她险遭封杀的——叶久司!

    隐藏在摄影机后棱角分明的脸,虽然英俊却太过凌厉的五官,纵使明知已经不必害怕对方,弥花还是有点小小的不安。

    “怎么回事?”放下正在调整的光圈,青年不耐烦地抬头,对着弥花挥了挥手,“你好歹也是个专业模特出身,不要动作那么僵硬。别以为拍了电影就可以自以为是。”

    看到对方那副写满厌烦的脸,弥花反而因愤怒停止了恐怖。

    “会变成这样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吗?想想你都对我做过什么吧。”她愤然道,“而且,我也没有自以为是过。自以为是,以自己的看法随便评定他人的难道不是这个傲慢的你吗?”

    青年不屑地冷嗤,“在指责其他人言行之前,不如好好反省自己吧。”

    “为什么?”

    积压很久的羞辱感一口气爆发,弥花提出一直不解的问题:“为什么你们总是用这种态度对待我?”叶久司也好,以前遇到的工作人员也好,“为什么你们总是偏帮真红。”她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如那个女孩?一直在模特界做真红靠山的叶久司这里,应该有她想要了解的答案吧。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景棋为什么也要和他们一样,选择真红呢。

    “……”保持着用手指撩起刘海的姿势,叶久司愕然了一下,旋即偏头失笑,“你凭什么和真红比?”

    那种太过理所当然的语气,让弥花更加激愤。

    “我啊。”抢在少女开口之前,青年率先说道,“对于那些只是仰仗天生的优势,就以为可以得到一切宠爱的家伙,非常不屑。在这个业界,能够让我觉得对方值得我去欣赏、我去保护的人,只有新沼真红。而那唯一的理由就是,她非常努力!”大声说出这句话,身为摄影师的叶久司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会在寒冷的冬天,跳进冰冷的池水。

    即使满身泥泞也在所不惜地饰演他所需的情境。

    虽然有恐高症,但是为了拍摄广告,还是可以站到高高的大厦顶层。

    这样的少女,就叫做新沼真红啊。

    “你以为你已经很努力了吧。”他无情地斥责,“但是在这个业界,永远都有比你更努力百倍的家伙存在!所以,摆出一副我很委屈的脸孔的家伙,也是我看不顺眼的类型。明明已经出人头地,已经比别人更幸运了,却觉得自己所得到的都是应该得到的。告诉你!”他大声说道,“在这个世界上啊!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被称为‘应该’属于你!”

    被大声的喝斥震慑,弥花愣在了原地。

    随即涌上全身的是深深的羞耻。

    虽然这段话是这样激烈且难听,但却又是这样犀利且准确。自己像被摄影师能够看到真实的眼看穿了一般。

    是的,因为一直以来吃了很多苦,她总觉得自己是努力的,可这么努力的自己还是不断地输,因此下意识地感到委屈。顶着这样的表情工作,会被工作人员讨厌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相反,不会讨好别人,虽然个性嚣张却不曾抱怨过什么的真红,会被大家……以及景棋喜欢也很自然。

    现在才明白这样的道理已经晚了……不,即使明白,人类也不会轻易改变。

    在被叶久司斥责的同时,弥花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意识……那就是,为什么同样是锐气十足的青年。自己并不会认真和叶久司生气,明明对自己更加过分的是他,可是她不会把这个人的事放在心上,就算被他斥责得如此难听,也只是觉得羞耻却不会感到心痛。

    叶久司的出现至少让弥花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一直以来,原来贵史隆一,在她心目中都是不一样的。

    而在弥花等人为了赢取演出入场券而努力工作的同时,在竞争敌手EAA的身上,却发生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事。

    ——新锐偶像团体主创景棋!退团声明!

    印有这样标题的报纸,也出现在了秦氏演艺驻日大楼的办公桌上。

    “怎么会这样呢?”弥花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捧着报纸的手都在不停发颤。

    “是啊,他不久前才发表了大受欢迎的单曲。”银也表示极度不解。

    弥花心情复杂地看着报纸,即使想要打电话给星梦工厂的人问清楚,对方大概也不会给出正面回答。

    怎么会这样呢?她一直都在娱乐圈坚持,不只是为了生存,也想要靠近景棋,想证明给少年看,自己一直很努力。

    可是自己的憧憬、自己的目标竟然会突然消失,弥花在怅然若失的同时,也品味到了莫名的惊诧……那就是……她竟然没有想象中来得难过……

    在不知不觉的时间里,曾与她一起携手打拼的少年身影,被魔法的橡皮擦擦得模糊了。

    明明在巴黎时还口口声声向贵史强调,她永远不会忘记景棋。但原来,有很多东西,已被流逝的时间慢慢更改……

    手中的报纸落地,她想,她已经不再是会为景棋的一举一动,最担心难过的那个人了……

    就在这个午夜,弥花因为察觉心情变迁而辗转难眠的时候,外面却传来了激烈的砸门声。

    “呜呜……”

    伴随着痛苦的啜泣出现在带着困意打开门的弥花面前,是脸哭得肿肿的娇小少女。

    “景棋、景棋……”

    头发乱蓬蓬的,哽咽得发不出全部的声音,弥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真红。

    有着娇小脸蛋和可爱的五官,总是灵气逼人的真红,竟然哭得如此凄惨,而且还跑来找她这个对手。

    不过略微思考之后,弥花就明白了真红的心情。自己一直都是真红的假想敌,就如同真红也是自己的情敌。追求着同一个梦想,喜欢着同一个少年。能够完全理解对方的人,除了彼此,不会再有第三个人。

    但是……

    “但是真红你应该知道景棋在哪啊。即使他退出了团队,你们还是可以在一起啊……”心酸地说出这句话,心里还有着小小的难过。

    “不在了,不在了。他已经不在日本了!”

    真红呜咽着抱住弥花的肩,哭泣着扬起手中的信纸。

    “景棋他被家人带走了……呜……”

    明明说过会和她在一起,承诺下以后永远不会离开她的誓言,摸着她的头说自己的希望就是能让她以后的人生都变得幸福……她最最喜欢唯一喜欢的少年。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样说我无法了解啊。”

    近于安慰地摸着真红的卷发,弥花困惑地呢喃,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真红了解很多景棋没有让自己所了解的部分。心里异样不舒服的情绪,就是仓木先生曾经说过的嫉妒吗?但是又好像在其中,混杂着对面前哭泣的女孩子充满怜惜的感情……

    “景棋他、他是被强行带回英国去。”

    少女断断续续地发出弥花听不太懂的音节。只言片语构成的属于另外两个人的故事,不是弥花简单就可以理解。唯一接收到的信息只有……

    “这么说,小景根本不是自愿的喽!”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强迫对方服从自己的意志就是不对。

    “根本就是被强行带走的。”真红激烈地说道。即使公司想要出面干预,却被对方傲慢地扔下一张支票说是违约的赔偿费。即使生气也没有办法对抗,绝对的金钱与权势,洒下足以让少年溺毙其中的网。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可以想象少年最后写下这行字的时候,脸上一定又是带着为难的表情。柔和的眉线,温柔的眼,都在走出房门的刹那变成了灰暗。

    带着阴暗的表情被带离的少年,只留下“对不起”的字样。

    而从来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死心二字的少女,却绝对无法被这样的理由说服。

    “我要把景棋带回来。只有这个人我无论如何不想失去!”激烈地摇动卷发,少女看似疯狂地提议,“和我一起去英国找他好不好?”

    即使幸福是只要开口就会消散在风中的脆弱愿望,是在春天到来之前就将融化的淡淡白雪……但人类还是无法不去祈祷不去追求。

    望着少女紧绷到极限好像说出的话语一旦被拒绝,某处的神经就会断裂的表情……弥花握住她冰冷的手,缓慢沉重地点了点头。

    ——因为,只有一个人奋战实在太寂寞了。

    当贵史从秦氏演艺听来消息的时候,弥花与真红已经一起消失了十六个小时。

    唯一的线索,只有真红遗落在弥花住处的景棋最后留给她的信……

    贵史几乎是要咬牙切齿了。临近年末最忙乱的时候,他无法处理工作上的事,却只能围绕在某个女人屁股后面团团转。而那个家伙甚至是为了别的男人,别人的恋情才不断给他添麻烦。

    “她生下来就是克我的。”

    带着低叹,贵史也匆匆登上飞机,临走前,两家公司的经纪人几乎含泪托孤的样子叮嘱他一定要把真红和弥花带回来。

    “TMD。”

    把头倚靠在飞机的小小窗口,贵史忍不住低声咒骂。

    姓景的,你到底有什么魔力,让怎样也不肯回头看他的少女一往情深地追到英国去?

    而放置在贵史膝头,他在很早以前就拜托某人调查过的景棋的资料,正以厚厚一叠的方式平躺在那里,猎猎陈示着某个少年复杂得好像戏剧人生般的过去。

    少年的名字,应该是叫做,琦·朗克。

    国籍:英国。

    生母是中国人,而父亲则是当地的豪门望族。

    就像任何一幕九流剧本的人生那样,有着豪门恩怨的父母的恋情,使得少年的童年充满不堪回首的痛楚。

    大概是讨厌父系一族的缘故,少年在离家出走后选择了母亲的姓氏,更名为:景棋。

    他不要做珍贵却没有自由只能躺在展示柜中的美玉,他向往的是能够以自己的力量行走每一步的自在人生。

    因为有着这样的经历,所以他才懂得怎么教给弥花生活的方式。因为那些初入社会的慌张失措,他也全部了解。

    只有受过伤害的人,才会懂得别人内心的苦闷,才会说出他人期望听到的温软言辞。像可以抚慰任何人心灵的温柔少年,仅仅只是因为他品尝过那几乎全部的痛苦。

    收留过景棋的李幕斯是贵史的旧识,故此弥花所不知道的事,贵史却一直都很了解。

    所以他才会一直一直告诉那个女孩,景棋和她不合适。因为偷来的自由永远都有时限。景棋总有一天要回到他应该存在的世界去。

    那是弥花和真红无法碰触也不该进入的冰冷世界。

    当他从机郴乘了计程车,到达传说中的豪宅时,看到的自然是两个少女孤零零的倔强身影正无助地站在铁门外。

    “可恶。”咬牙切齿地说着,他捂住随风飘飞的长发,“为什么我一定要扮演这种角色啊!”他根本不想当这种善解人意总在适时出场的长腿叔叔。

    “贵史?”

    弥花冻得快要说不出话,却在看到青年的瞬间,莫名松了口气。有种只要贵史来了,一切都会解决的错觉。

    “你是白痴啊!你跑来干什么!你以为朗克家族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继承人是你随便想见就可以见的啊!”看到少女瑟瑟缩起肩膀的样子,他忍不住破口咆哮。

    “我、我知道啊……”微微往后缩了缩,正因为知道是傻事,她才没法放真红一个人来。

    何况……

    视线投往忘记了寒冷一直不停拍打大门,声嘶立竭地呼喊景棋名字的少女,弥花在心底偷偷反驳,这并不是没有意义的行为。至少,如果真红的声音可以传到景棋耳中,少年就会知道他并不是可以轻易被人忽视遗忘的存在。

    “这就是蠢。”

    贵史没有耐心地捉过真红的手臂,把她和弥花一个一个塞到汽车里。

    “两个傻瓜!你们到底在这里待了多久!这样就能见到景棋吗?”

    “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啊。”弥花忍不住驳斥,“既然你不能早一点来帮我们,就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你这家伙。”贵史愕然,“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讲理啊。”

    “就、就算我在向你要求不讲理的事又怎样?”少女涨红脸孔,“你不是说过喜欢我吗?”

    “为什么喜欢你就要接受这种毫无道理的行为啊?”某个青年简直要悲愤了。

    “因为、因为……”被堵得说不上来的少女张了张口,终于恼羞成怒地吼道:“因为这就是我的恋爱观啊!”

    “ORZ……”贵史隆一,二十八岁,被恋爱两个字彻彻底底地打败了。

    大宅的灯火彻夜幽明。

    坐在昂贵却冰冷的真皮沙发上,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的少年,接见了意料之外的来访者。

    俊秀的脸孔有着因不快积郁的怒火,高瘦的黑发青年在管家的引领下带着极力隐忍的表情,坐在了乳白色灯罩旁的同色系沙发上。

    礼貌周到的管家在上了咖啡后,轻手轻脚地离去,而少年保持着略带愕然的神情,对上男子轩然扬起的眉线。

    “你……贵史先生?”与通报的那个姓名不符啊。

    “要见你一面可真难。少爷。”

    青年向眉头紧扣的少年挑起唇角,露出嘲讽般的笑。

    清秀的五官很快蒙上一层灰暗,景棋牵强地牵了牵唇瓣,“诚如所见。我目前的行动并不能算完全自由。即使知道你的来意,也不可能如你所愿。”

    “好强硬的态度啊。”贵史嗤笑,“这里不是监狱。你不去见她们的唯一理由只是你不想见而已。”

    “如果真的像你说得这么简单,你就不必用那个豪华姓氏当作通报证明了吧。”少年意有所指地望了他一眼。父亲很厌恶他和以前认识的人联络,如果不是贵史有着另外无法拒绝的身份,早在进入这幢房屋前就被管家打发掉了。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把话说明白,那两个女人不可能乖乖离开!”真是麻烦,害得他放下一切跑来,甚至不惜亮明自己最为讨厌的那个身份,才能进入这扇高贵的大门。贵史厌烦地握拳,所以他最讨厌和孝子打交道。

    景棋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你到底打算怎样?”贵史更加不耐起来,“既然想和家人脱离关系就干脆一点。”他说着如果被景棋的父亲听到一定会让他再也走不出这扇门的挑拨离间的暴言,“你不是承诺要照顾真红吗?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只是被父亲找到就乖乖回家的程度,那你一开始就该认命当个少爷。反正你不管当模特还是作偶像都只是二三流的水准,那就不如当个一流少爷好了。”

    面对他连珠炮似的尖锐言论,少年只是报以苦笑,垂下黑色睫毛,把手放在白色的灯罩上,他望向窗外修剪得格外平整的草坪。

    像贵史隆一这样的人不可能理解。

    人们总说性格可以改变环境,却不明白是环境注定了性格的养成。虽然想要悲愤地反击说:如果你经历了我所经历的全部,还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吗?但是因为知道即使这样说对方也还是无法理解,所以少年索性沉默着接受了对方的全部摘指。

    冷冷凝睇着沉默的少年,贵史径自烦闷地燃起香烟。

    “我对于你准备怎么度过人生并无干预的兴趣,但是你得明白,如果你没有给别人带来幸福的能力,至少不要把别人卷入不幸的漩涡。”贵史无比苛刻地说着。和已经是个大人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也有能力保护心上人的自己不同,景棋还只是刚刚成年。在没有履行承诺的能力前,就轻许约定不是太过轻率任性吗?虽然恋爱的到来与正确的时间与否并无关系,但是贵史还是不认同少年任由感情支配自己的做法。

    “这个道理……我懂。”茶色的刘海随着少年低头的动作,刷然覆盖少年清秀的侧脸。就是因为不想再让母亲的悲剧出现,他才无法任性地选择在现在这个时候去见真红。

    “可不可以请你转告她呢?”深吸了口气,景棋转过头,平静地注视贵史,“请转告真红,让她先回日本。只要她愿意等我,景棋也总有一天,会回到她的身边。”

    “哼,我是不会替这样遥不可盼的誓约做传声筒的。”青年讽刺地笑笑,“何况,弥花呢。对于不远千里跑来见你的女孩,你不打算做任何表示吗?”

    “弥花……”景棋在灯下越显白皙的脸略微动摇,迟疑地说出,“她……不是有你吗?”

    “你这混蛋。”久违的愤怒如同本能袭击贵史的理智,他在下一秒便揪紧少年的衣领将之按到玻璃窗上,“你到底明不明白她对你的感情啊。”

    “我是明白的。”

    倏然掀起的睫毛所包裹的眼瞳里飘渺着悲伤的色彩。

    “所以才不可能接受吧。”

    ——对于无法接受的感情,根本不存在不伤害对方的回避方法不是吗?不管用多么温柔的方式回绝,也都无法消减对方的痛楚吧。所以……所以他才会说,她有你啊。

    只有另一个人的爱才能抚平不被爱的痛楚与无奈,所以那已经不是景棋的责任,而是贵史的任务了。

    盯着他的眼睛长达三十秒,贵史勉勉强强接纳了这个答案。哼了一声,松开了嵌制着少年衣领的手,“至少也要向真红亲自道别。这点我不会让步。因为那笨蛋的词典里大概没有‘放弃’两个字。”

    回想起什么似的,景棋笑了,“正是如此。”

    “喂。那笨蛋哪里比千本好?”

    将烟灰在桌面上肆意任性地弹去,青年睥睨回眸冷冽的望着少年。

    “大概哪里也不如她。只是……”少年非常温柔地笑了一下,他说:“只是对于这个家伙,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就是这样。”

    “你是被虐狂吗?”不可思议地挑挑眉,贵史并没有去想,他在面对弥花的时候,也好不到哪去。

    “总之,以你和我去吃饭这样的借口总可以出去一下吧。大不了让你的保镖在身后开一辆车跟着好了。”想着自己特意跑到英国来和一个男人吃饭的事,如果传到本家会产生多么可怕的误解,贵史就不寒而栗。

    “……谢谢。”

    在青年率先步出大到让人感觉寂寞的房间之前,身后传来了少年轻微的仿佛呢喃般的话语。

    银白的雪像海棠的花瓣大片飘落。

    这是个因寂静盛放而让人不安的夜晚。

    弥花站在饭店的落地玻璃前,一直哭泣的真红因为太倦已在身后的床上睡熟。注意到贵史的手机放在茶几上并没有被带走。裹紧大衣,弥花走出了酒店大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被飞舞的萦萦白雪点亮的暗夜的街。

    她只是想要试着出去迎一迎青年,想要用快点见到他的方式来抵御内心这突如其来又似曾相识的不安。

    隔着一条街的繁华路段。

    坐在贵史身畔的景棋却突然要求对方停车。

    “你到底在搞什么?”从反光镜里看到保镖的车也远远地停下,贵史愕然地望向身畔的少年。

    “我想……我还是不要见她比较好。”

    景棋披到肩膀的茶发乱乱地掠起,他双臂交加抵住低垂的额角,紧张犹豫地说道。

    要用什么样的面目去见真红呢?

    说这个脆弱的他还没有完全长大,没有办法保护她,所以请她再忍耐多时吗?对那个同样脆弱却又无比顽强像火焰般的少女说出这番话吗?向那个不断受伤却总是假装根本没有受过任何伤害的她宣扬自己有多么无奈吗?

    ——归根到底,一切完美的设想只是出于自己的任性罢了。

    他没有资格要求少女等待。

    景棋的困扰是贵史等人一辈子也不会拥有的。如果是银大概会说想那么多干吗,既然决定了就是要做!如果是雾原,从一开始就不会让自己陷入障碍丛生的恋情。如果是身畔的贵史,他大概会傲慢地认定既然两个人相爱,彼此牺牲也是应该的。

    但是坐在这里的少年是景棋。

    是温柔地总把自己放置在最后一位考虑的景棋。

    所以他才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样的话语。

    “搞什么啊,都已经到这里了!你一定要给她说清楚。”

    轮胎“吱”的一声在雪地发出打滑的响声,贵史火大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子停在路边,“打电话总可以吧!少爷!”如果连这点他都做不到的话,那贵史也下了直接把他踢下去就扬长而去再也不管这桩事的决心。

    少年迟疑地将视线投向路旁的电话亭。

    “好吧……”

    “啧,你真是个麻烦的家伙耶。”夸张地向后倒去,但是终究没有办法动摇别人的意志,贵史打开车门,万分讽刺地做了个“您请”的动作,看着少年向电话亭奔去的身影,不快地往嘴里抛了根香烟。

    “叮——”

    睡梦中犹自带着泪痕的少女,被骤然响起的铃声惊醒。下意识地拿起一直紧握在手心的手机,皱眉问出:“喂?”

    “……嗨,真红。”

    “景棋?”少女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用肩膀夹装筒,少年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玻璃板制成的电话亭墙壁,映照出少年刘海下的浅浅微笑。

    “已经睡了吧。吵醒你了。”

    “你在胡说什么啊!你不在我怎么可能会安心。”只是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就无法停止地肆意游走。真红紧紧握紧手心,有好多好多话要讲给他听啊。自从他被带走,从以前相识的一幕一幕就如窗外明明烁烁纷落的粉雪,不停旋舞。

    “不要哭……”景棋特有的清凉音质柔和地传出,“我想告诉你……”眼角的余光猛然看到闪亮的东西,少年下意识地握着话筒掉转过头。

    接二连三的大片的雪像暗夜的光,飘过酒店窗口。

    “下雪了呢。”真红喃喃地仰望夜色中被风辗碎簌簌而落的雪沫。

    那是一个好像慢动作般可被分成一格一格的镜头。

    呼啸着歪曲蛇行的车子车前灯雪亮地冲向电话亭的方向,吃惊地掉落口中的香烟,以急打轮的方式让自己的车撞上去横截它的贵史。走到街道出口,正茫然左右乱望的弥花,以及一边凝视着窗外大雪,一边握着手机等待永远不会再传来的那句没有说完的话的真红……

    一瞬间被定格,旋即在弥花眼中反复播放的无声动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化为逸出口的悲鸣。像那四下激扬的雪花一样,轻飘飘地被夜色吞没,消逝在无声无息的暗夜中。

    “他到底怎样了?”

    在急诊室明灭的灯火、来回穿梭的人群中,弥花几乎每抓到一个人就这样大声质问。

    “你问的是哪个?”

    看多了人间悲喜,因而麻木的护士小姐冷冰冰地提问。

    弥花一下子愣住了。

    是啊。她问的是哪个呢?

    是被醉酒的车子撞上的电话亭中的少年,还是在最危急的时刻,不怕危险地用自己的生命去拦截却被撞飞到一旁的贵史。而在她怔怔然的时候,戴着口罩的医生已经推开冰冷的手术室大门,流利的英语被弥花僵硬的大脑久久咀嚼,才消化根本不想接受的信息。

    “外面的先生有脑震荡和腿部骨折的现象。至于电话亭里面的人……他运气不好,被玻璃砸到了头部。很遗憾……抢救无效。”

    “死了……”

    弥花不可置信地摇头。

    面前忽然一片白茫茫的,脑中传来一阵昏眩。她一把抓住长椅扶手,才令自己没有摔倒。

    有好多好多的镜头,快速地在脑内倒带般地播放。

    微笑着递来水杯的少年。

    俯身为她涂抹口红的少年。

    偶尔用严厉的目光看她,给予更多的却是包容与鼓励。

    那个对她而言……最最独一无二的“唯一”的人。

    百味杂陈的滋味在口中弥漫。经历过太多这样的告之,弥花甚至无法用晕倒来逃避一切,也无法顺利地痛哭出声。哭泣的话,就像接受了这是真实发生的事,而这却是她无法接受不想接受的真实。茫然地往窗外望去,大雪还在下。她好像只是凭借本能,怔怔掏出电话。她必须告诉真红……

    下着雪的夜晚,柔软的围巾般的少年,已经失去了生命。

    “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事。”

    头顶上缠着一圈圈纱布,青年对赶来照顾自己的弟弟,怀疑地蹙眉。

    “既然连在电话亭外的我都没有死,他怎么可能会死啊!”

    看着已经不止一次这样呐喊的贵史,仓木琅无奈地举起叉着削成兔子状苹果的牙签递去,“这个嘛……因为人确实是既结实又纤细的构成嘛。”没有说的话则是:哥哥,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是无敌铁金刚啊。

    “我还是无法相信。”

    缠得像印度人一样的青年哼了一声,双臂交加别过了头。

    “别这样了,你承认现实吧。连真红都可以坚强振作,为什么反而是你最受打击呢?”不可思议地嘟囔着,仓木琅掏出怀中的请柬。

    “你看,这可是现场特等席啊。就是因为要来照顾你,我连亲眼观看爱徒高歌的机会都放弃了。”

    夺过洒着花边的烫金彩纸,青年出神地问:“弥花也会去现场吗?”

    “大概吧。不管怎么说,是真红赢了出场的机会。但是经历了那样的事,弥花也会因为不放心而去现场吧。唉,女孩子的友情还真是奇怪呢。隆一,你有没有在听啊。”

    “……”望向窗外的贵史已经陷入了那一天的回忆。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鲁莽的事啊!”

    当时,睁开双眼,看到的是趴在床边哭得满脸都是眼泪的少女。

    “如果连你也死掉的话。”她紧紧地抓住床单,“我一定不会再和上帝握手言和。”

    手指轻轻动了动,确定没有受伤,接着便摸上少女柔嫩的脸庞。

    “因为……”出口的声音是让自己都吓一跳的嘶哑,“我就是不想看你哭成这样啊……”

    那个瞬间,之所以冲上去也许并不是为了想要救人。而是他知道,要是那个少年出了什么事,一定会有很多人包括她,好悲伤好悲伤。而他已经不希望再让这个少女遭遇更多的生离死别了。

    “如果死的人是我就好了……”习惯地开了恶劣的玩笑,却在下一秒,被少女毫不客气地甩了一个巴掌。

    “白痴!如果你死掉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为什么少年死掉她会生上帝的气,而自己死掉的话……被骂的还是自己呢?受了伤的混乱大脑一时只能困惑且混乱地思考,却在撞入少女泛着莹光的眼眸时,感到了近似于欣慰的情绪。

    虽然在有人死掉的这个时刻,产生这样的想法真是太过分了。可是贵史隆一觉得,有生以来,一直包裹住他全身的寂寞,都在那个巴掌中烟消云散了……

    “隆一!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闹别扭般的声线,拉回青年的注意。

    他把视线投往坐在床边有着精灵样美貌的作曲家弟弟。

    “琅,真是对不起啊。”

    “你你你在说什么啊,这是……”瞪眼看着自从十四岁相认以来,就一直趾高气扬的兄长竟然良心发现似的突然道歉,仓木琅的惊诧只能用飞到宇宙来形容。

    拊掌叹息般地低语,贵史轻轻抽走他手中的请柬,“继母亲之后,你喜欢的人,又要被我抢走了……”恶劣地眨眨眼,他漾起一个胜利者的笑容。

    “啊?什么意思?”

    “所以,你可以再写一首《嫉妒》。没关系,你就尽情嫉妒吧。”青年拖着一只不灵便的脚,一跳一跳地拿着请柬蹦向走廊,“因为我就是这么幸福。”

    “搞、搞什么……谁会喜欢那种老太婆啊!”脸色青灰地攥住苹果,这个家伙不会有什么奇怪的误会吧。然而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同时,才发现房间里已是人去楼空。

    “喂——隆一!你的伤还不能出院啊!”

    然而忙着奔向幸福的人,已经听不见了。

    璀璨的舞台上,活跃着本年度最闪亮的艺人们。

    而以新人身份演唱开场曲的少女,新沼真红,正在伙伴的吉他伴奏下,占据舞台中央。

    身后偏左的位置,放置着无人弹奏却照样搬上来的电子琴架。那是她已无法参加演出的爱人,但她今夜选唱的曲目,却是少年赠予她一生唯一的礼物。

    含泪微笑,抛起麦克风的线,另一手伸向的却是特等席上的某一人。

    惊讶地看着少女微笑的邀请,瞬间踌躇之后,梳有黑色马尾的少女跳上了这一刻本该只属于EAA的舞台。

    含着眼泪却相互微笑,因为今天也是“他”的生日,所以就算痛苦也要笑着唱出他谱写的歌。希望共同爱过的你,不管在哪里,都会获得新生与幸福。

    “——这首歌叫做《奇迹》!”

    金发少年用力拨动琴弦,激烈前奏带入,少女的卷发扬起,抱住麦克,扬起脸孔,用最最灿烂的笑容唱出不变的恋情——

    我的梦想总有一天会实现吧

    在并非梦的国度再次遇见你

    别再说出拒绝明天到来的话

    因为我会让你幸福的

    樱花绚烂的大道上

    我嗅得到幸福的气息

    自行车轮闪成光轮

    用难以想象的速度

    奔驰在通往未来的道路

    你从来不是我的负重品

    没有谁能取代你存在的意义

    我会一如既往地爱你等待你

    何时回来看到的都是我的笑容

    像春天一样灿烂

    没有谁可以让我放弃

    我会一直寻找你

    就算你的手臂也不能将我推开

    我要给你幸福

    把孤单的你抱在怀里

    就算相隔一个世界

    也要继续倾诉

    我要给你幸福

    那是我的答案

    让我的呼喊传到月亮上去

    爱你爱你的心一定可以创造奇迹

    是的,爱着某人的心情绝对不会消失在空气里。即使眼睛无法看到,也一定可以传达到某个地方。舞台上放飞的甜美歌声凝聚着真红不变的心意。这份心情一定、一定可以在并不遥远的未来创造奇迹。

    而属于弥花的春天呢……

    “先生、先生!演出已经开始。现在不可以进去!”

    慌慌张张拦在入口处的保卫,得到的是怀抱着大朵花束的青年不耐烦地回头蹙眉亮出中指:“阻拦别人的爱情之路可是会被牛踢哦!”

    因激烈行走而散乱满怀的芬芳随着春天的脚步已经悄然临近,固执的长发美人也正将搜寻着谁的目光投往密密麻麻的观众席。

    因为不想再在幸福消失后哭泣……

    所以这一次,就让被爱的奇迹率先降临到某个坏心眼的人那里。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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