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他带了户外清芬的空气走进来。一袭青衫磊落,眉宇间蕴含淡淡愁绪,但面上是笑的,一如我熟悉的那无数次出现在孤寂梦中的笑容,仿若拂过柳梢的和煦春风,又似枝头绽放的白玉兰,在晴好而碧蓝的天空下一枝独秀,醉尽春烟。
“小王给娘娘请安。”他双手平揖,姿态风流,头顶青玉冠有温润的光泽,却不及他谦谦自若。
我抬抬手,蕙菊笑道:“娘娘请王爷坐。”
羲赫眼中讶色一闪而过,转而变成心疼。他望向蕙菊,低声道:“娘娘她?”
蕙菊也露出愁色来:“娘娘自醒来后,便再没说过话了。”
羲赫脸色略略黯淡,不过对上我的目光却含了温情。
“小王担心娘娘,故奏请皇上期望能探望娘娘,不想有此荣幸得娘娘召见。”
我只看着他,寝殿里燃了令人心静的玉竹香,袅袅青烟中他的面目身姿那般不真实,仿佛我是在梦中。
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羲赫却一颤:“薇儿,你唤我?”
蕙菊一愣看向我俩,羲赫轻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我也端起面前一盏红枣汤来润口。
“娘娘近来可好?”羲赫虽是问蕙菊,但目光却一直落在我身上。
“御医说娘娘近来大有好转,只是待痊愈还需一段时日。”蕙菊为羲赫斟满茶水:“其实身病好治,心病难医,娘娘就是??”
我将碗搁下,蕙菊适时闭了口。
羲赫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样玩意儿来,“小王有样礼物望娘娘笑纳。”他说着要递给蕙菊。
我却伸出手去,蕙菊见状笑道:“王爷还是自己给娘娘吧。”
羲赫面上闪过一丝惊喜,他快步上前,递给我时却小心翼翼。
我轻轻接过,低头看去,只见一件精美绝伦的象牙镂雕福寿宝象花套球在掌心发出莹润光泽,这套球层层叠叠玲珑剔透,每一层都能独立转动,百花龙凤交叠出现,细细数着,这不足掌心大小的套球竟有十八层,实在巧夺天工,不知耗费工匠多少心血。
我拿在手上仔细看着,喜爱至极。当日羲赫悉年所赠尽数被毁,如今再得此物,恐怕也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收到他的礼物了吧。这样想着,更加爱不释手。
羲赫见我喜欢也露出欢喜笑容来,他轻声道:“这是我亲手所做,有些粗陋还望娘娘不要见怪。”
“王爷好手艺!”蕙菊惊讶道:“这套球可有‘鬼工球’之称,制作起来十分困难,稍微不注意两个便会粘在一起,也就做不成了。”
羲赫神秘一笑:“本王自有妙法避免这样的情况。”
蕙菊虽好奇,但又不好直白地问,便笑道:“怕是王爷秘方,不能告诉咱们呢。”
羲赫望一眼我,神秘道:“那自然是不能说的。”
我见手边有块日常用来擦手的帕子,便蒙在那套球上,然后望向羲赫。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满面惊讶与赞叹之色,“娘娘真是七窍玲珑心,正是如此。”
我只觉得自己神色动了动,几乎浮上一个笑容来。只是嘴角刚刚想弯,又止住了。其实这套球如何制成蕙菊并不关心,而羲赫也没什么不可说,他们一唱一和不过是想令我开心。这般苦心我怎能看不出,但心底的痛只令我觉得做出表情都是累的。而我也很清楚,羲赫能来此,必定是某个人的授意吧。而且,应该不仅仅是来探望我才对。
果然,羲赫与蕙菊谈笑了几句后,慢慢神色凝重起来,似有难言之语。
我轻轻叹一口气,看看羲赫又看看蕙菊,朝她点了下头。
这么多年的相处,早已我一个眼神她便知道我的意思。当下也收起玩笑的神色对羲赫道:“到了娘娘休息的时候了,王爷若是没其他事??”
羲赫也叹了口气,他的目光从我身上收回,随意落在一处,半晌才正色道:“小王来此确有一事。”他说着突然单膝跪地道:“皇上已赐婚,小王半月后将迎娶柔然公主,若届时娘娘能赏光出席,将是小王一生之幸。”
我别过脸去,不让心底的酸涩显在面上,不让凝在眼角的泪滴被人看见。这个消息他早就告诉过我,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认为那个日子永远不会到来,而在休养期间我也忘却了此事。如今突然再提,还是由他亲口说出,无异于向我的心口再插上一把刀子。
我僵直地坐在那里不动,良久后蕙菊的声音轻轻响起:“王爷,娘娘的身子确实不易疲惫,还请王爷谅解。”
羲赫也不勉强,只向我一躬到底,“还望娘娘保重好身子。”他的语气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似乎他也不希望我去一般。
“臣告退。”他说罢便退了出去。
我和衣卧下假寐,蕙菊将窗户开了半扇透气,这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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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她端了参汤进来,我已起来,倚在大迎枕上定定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她为我掖了掖被子又将窗户关了,劝道:“娘娘身子还未痊愈,春日里风大,还是少吹一点好。”
我摇摇头,指一指窗户,蕙菊无奈只好又打开。只听和畅的微风中,袅袅清歌远远传来,如天籁般空灵悠远,宛转动听。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丝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云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这曲词的上半阙,分明是当日羲赫所作。我还记得曾问他下半阙似什么,他只笑而不语,原来是这样。无尽回忆涌上心头,干涩了许久的双眼再次浮上点点泪花,那么温暖的曾经,我以为已经忘记了。
“数云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我轻轻开口,露出了这么长时间来,第一个笑容。
蕙菊见我开口,一惊再一喜,激动道:“娘娘开口了,娘娘开口了!娘娘真是大好了啊!”她念了句佛,眼里也闪着泪光。
我朝她笑一笑:“本宫没有失语,只是不想说话而已。”我朝窗外望一望,明媚的天空一碧如洗,鸟儿唧唧咋咋的鸣叫透出活力。目光转向暗沉沉充满药味的寝殿,仿佛一滩死水般令人透不过气来。方才,他便是坐在这样的沉闷中,是否会感到不适呢?
我向上坐了坐,接过蕙菊手中的汤碗一边喝一边道:“这么久了,他们都怎么样了?”
蕙菊神色一凝道:“月贵人还在天牢里,皇上的意思仿佛是让娘娘决断。”
“陈采女被打了四十大板丢进繁逝,没熬过冬天,年前便去了。”蕙菊轻声道:“奴婢悄悄去看过,她应该是中毒而死的。”
我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喝着参汤。
“至于惠妃,”蕙菊迟疑了片刻道:“皇上先头一直不理她,禁足在湃雪宫,后来她跪在雪地里求皇上让她见一见皇长子,染了极重的风寒。皇上去看过她一次后对外称惠妃犯上,降为和妃,慢慢解了禁制,年节时她倒也跟着参加宴席了。”
我冷哼一声,她当日所奏完全出于“忠心”,事后又可将一切推给皓月说自己被蒙蔽,还有皇长子做靠山,沈羲遥即使再生气也不会完全降罪于她的。
“凌家可被牵连?”这是我最关心的。
蕙菊摇摇头:“皇上带凌家一如既往,并未牵连。不过凌大人为避锋芒,不知吃了什么起了疹子,如今在府里休养。凌公子因生意回去江南了。”
我点点头:“那日你怎么回来了?”
蕙菊淡淡笑道:“奴婢说了要一辈子服侍在娘娘身边的。那日奴婢请凌大人做好准备,不想遇到王爷也在,他听了后就进宫了。奴婢又去了找了凌公子告诉他消息后才匆匆返回,不想没来得及。”
“若不是你们,本宫怕已死了。”我不愿再提当日之事,但我不会忘记。
我将参汤一饮而尽,“把窗户打开,本宫闷得慌。”
长窗次第打开,一派春色明媚展现在眼前。不知何时,寝殿外铺上茵茵草地,上面各色鲜花碧树迎风招展,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而花草之中,一个男子锦衣玉带站立其中向我望来。
他的面目在春光下俊逸非凡,如星般的眸子里充满殷殷之色,春风吹得他发丝微乱,在阳光中似笼上一层金光。
见窗子打开,他浮上一点惑色与担忧。与我的目光对上,我只轻轻别开眼去,并未像从前那样一脸惊慌躲起来,他面露欣喜却又不敢向前一步,只定定望向我,张了张口又没发出声音来。
我只做不见,随手取了本书来读,不知过了多久天光逐渐黯淡,而那个院中的身影却始终未离去。
心底虽然有恨,但终念及他的身份。我对蕙菊道:“你请皇上回宫吧,晚来风凉,染了风寒耽误了朝政可不好。”
蕙菊领命下去了,我装作在读书,余光却见沈羲遥问了蕙菊几句,之后露出喜色才离去的模样,心底不由生厌,觉得自己不该心软。
半月后,这天清晨蕙菊进来时,我正坐在铜镜前仔细在脸上扑上细粉,她见状喜道:“娘娘能起身了?真是谢天谢地,娘娘大好了!”
我笑一笑吩咐她道:“过来为本宫梳头。”
蕙菊一愣:“娘娘这是??”她旋即明白过来,讶道:“娘娘要去参加裕王的迎亲典礼?”
我点点头,说得冠冕堂皇:“王爷大婚,王妃又是他国公主,于情于礼本宫都是要出席的。”
说罢拿起一支眉笔慢慢描绘出远山含翠黛,手划过处,竟是有些颤抖。又将嫣绯色的口脂薄薄涂在唇上,顿时,整个面目如诗如画,开涤起来。
“你看看,本宫这个涵烟妆化得可好?”我朝蕙菊轻轻一笑,她几乎窒了呼吸,满脸惊艳。
大红绫罗丝锻蝉翼镂花荷叶裙,红绡抹胸刺绣了牡丹春笑图。侧起云髻,层层叠叠,斜垂至耳畔,水草般柔韧的发丝,如云雾萦绕。左戴掐金鸣凤流穗海棠簪,右插鸾凤缧红珊瑚流苏金步摇,又戴双鸾衔寿果金簪,后斜九玖碧玉珠。耳畔低低垂着的,是飞燕衔穗流苏耳铛。一双银丝羽缎软鞋上还有颗颗明珠制成团花样式。妆毕,整个人明彩流华,贵盛非凡。
我不知道柔然公主品貌如何,不过却在使臣进宫后,从宫女们的悄声议论中得知,她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行时风摆杨柳,静时文雅有余。内心一直以来的自信不知何时淡去,心中慌恐会貌不如人,却又希望这位公主能与那个英武俊美,魄力非常的男子相配。
这样隆重的妆扮,并非是要与她比什么。我一直安慰自己,我是国母须得做出国母的风范,不失皇家体面。早在我入宫为后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会坐在凤座上,带这端庄高贵的微笑,亲手将王妃金印金册赐给他的王妃。只是在那最初,我何曾知道这样的一天,竟是如此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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