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被赶走后,李固隔了一个月才又来了洛园。万幸这次她没有赶他走。
“我作什么非要与她说这些呢?作什么非要逼着她面对呢?”她垂泪道,“我好后悔。”
谢玉璋不是第一次在李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模样。许多次是假的,但李固能分辨得出,这一次又是真的。
李固试着将她揽在了怀里。
谢玉璋没有挣扎。这一次不是假作柔顺,她是真的想靠一靠,歇一歇。
她支撑了太多,也需要有人支撑她。
李固的胸膛十分宽阔结实,手臂有力。谢玉璋伏在他怀中,有片刻的时间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仅仅只是靠着他。
作为一个女郎,她承担了太多。
李固想起了他最近一直在读的那本书,《漠北垂云记》。
那本书是陈良志拿给他的,告诉他:“陛下看看吧,有些意思。”
他翻开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一个当年随谢玉璋和亲的文士将这些年的笔记集成册子,花钱雕版,印了出来。文人们常这样,自己花钱出书与人看。
既是笔记,自然记录了许多在漠北时的日常,在那些日常里,“宝华公主”时不时便闪过一个身影。
李固于是在书里看着她带着侍女们鲜衣怒马,纵情骑射;看着她关心农事,认真倾听农人们的汇报;看她养蜂,看她建糖坊,看她在大赵亡国的消息传来时是如何稳定住人心。
宝华公主决定再嫁给新可汗,消息公布,百姓们松了口气,觉得又可以得到庇护。
“惟余等涕泪,彻夜不能停。”
中宫嫡出的金枝玉叶被迫从了胡俗,文士们为她哭了一夜。
他记录了宝华汗妃是如何的有贤名,她深受宠爱,却从不与乌维可汗的其他妃子们有冲突,她和可汗大妻扎达雅丽相处得非常好。
看到这里的时候李固沉默了许久。
因为他希望谢玉璋为后,便是想看到这样一个场景。
文人甚至写道,倘若乌维可汗不死,公主的人生亦不失为“和美”。
文人也是男人。但凡天下的男人,都愿意看到女人们这样和和美美的。在文人的眼里,宝华公主所为,是道德正确。
只文人不知道,谢玉璋亲手杀死了乌维。
但李固知道。
李固合上了那本书,许久都没有再翻开。
九月秋收,今年的云朵花终于增产,产量稳定了下来。到了十月万寿节前,李固过来西山,谢玉璋将云朵花进献给了他做礼物。
有絮,有线,有纺成的布,有匠人们精心设计出来的轧花机。还有这些年农人摸索出来的栽种培育的经验,往年的产量对比,都集成册子。
这些东西一看便知,是准备了许多年,累积了许多年的成果。也即是说,她很早就在做这个事了。
李固问:“怎么会想到钻研这个。”
“因为有用啊。”谢玉璋玩着那雪白的絮。
她说得简单,李固却能明白。
因为臣子们都想在他面前成为“有用”的人。
“拿去给工部的人和丞相们看吧。他们会明白这东西的价值的。”谢玉璋说,“只不用记在我头上,我姓谢,不需要。”
看李固想说话,她又摆手笑道:“你也不要给我什么奖励,我如今什么都不缺。且这个是给你的生辰礼物,你送我花,我也还你花。扯平了。”
李固只将她的手捏住,许久不肯放开。
待将云朵花交与工部研究后,肯定了其价值,再拿出来与帝师和丞相们看。众人皆交口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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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固道:“此永宁公主所进,公主不肯居功扬名,但卿等不能不知公主的功劳。”
抛开永宁公主与皇帝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点事,她的功劳是不可否认的。
莫师称赞:“公主殿下胸有丘壑,不同一般女子。”
皇帝道:“我所见女子,无出其右者。”
丞相们哪个不是人精,都从皇帝的话里品出点什么。
丞相们离开,莫师单独留下,问:“陛下现在可有了能兼顾皇后与妻子二职之人?”
“有。”李固道,“只她不愿。”
“而陛下不想以势迫她?”
“是。”李固道,“妃嫔们都是因势所迫才来到我的身边的,我不想我的妻子也这样。若那样,于我不过一场水月镜花,自欺欺人。”
杨长源问杨怀深:“你知道的比我多,我只问你,珠珠何时入宫?”
杨怀深问:“入宫做什么?”
杨长源说:“自然是为妃。德妃之位还空着,陛下对珠珠,嗯,虽她二嫁过,李氏还生过孩子呢,不照样是贵妃之尊吗。只是咱们珠珠屈于李氏之下,怪委屈的。”
杨怀深在这事上与皇帝站一个阵营,蚌口似的:“我不知道,都是你瞎想。”
杨长源又道:“你娘又问起你新妇,咱们老拦着她不让她去看,她早起了疑心了。”
杨怀深神情一黯,道:“爹辛苦些,继续瞒着母亲吧。母亲是后宅妇人,我恐她知道受不了。”
这受不了有两层意思,一是受不了惊吓,一是受不了羞辱。
林氏一个美玉般的女郎被掳去会有什么遭遇,众人都
能想得到。
杨长源想劝儿子,只还没开口,杨怀深便道:“父亲不用说了。”
杨长源只叹气。
此时,传来了高大郎的父亲称王的消息。
立伪君的计划失败后,高氏也不再费力与卢氏争大义的名分了,彻底撕下了遮羞布,自立为王。
南下潜入高氏领地的人回来了,他们折了许多人手,没能救出林斐。
“她自入了高家大宅
,没有再出来过。但她活着。”李固犹豫了一下,没再多说。
谢玉璋活了两辈子,怎能不明白他含着没说的是什么。
“没关系。”她说,“活着就行。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没关系。”
李固意识到,谢玉璋骨子里其实根本不在意世俗的眼光。
她以往言行都符合世俗的道德礼法,但那其实不过是手段而已,她骨子里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自己在乎的人。
若逍遥侯府不覆灭,她可能甚至不在乎她自己。
她的人生从某个角度来说,与李固的人生可以说是逆向的。
林谘上门看望莫师,他亦是莫师子弟,执弟子礼。
莫师很喜欢看到这个弟子,当年他的兄长们也都是他的学生,他其实比兄长们更聪明,只那时他跳脱顽皮,闲云野鹤,风流公子。“得了一坛好酒,两块好墨,三五本新书。”林谘道,“赶紧来与老师献宝了。”
莫师便笑了,师徒二人甚是相和。
待林谘离去,莫师翻了翻他带来的几本新书,一打开,犹带着新墨的香气。基本俱都是杂记、游记,其中一本叫作《漠北垂云记》,翻开来看看,记录的都是草原风情。看到“宝华公主”出现的时候,莫师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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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华公主”这个人,在莫师的记忆中还是一个爱笑爱跳舞的小女娃。但在漠北,她没有跳过舞。她在文人的笔下,渐渐勾勒出清晰的影子。她一路走来,从宝华公主,变成了永宁公主。
莫师在世人眼中是远离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这一点与草原上的阿巴哈大国师对子民保持自己的神秘性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实际上,他们就和任何人都一样,都得吃喝拉撒,都有自己的所求。重建,重回朝堂,莫师比任何人都焦急。
昔日他与林谘商议这事,彼时林谘尚人微言轻,不适合在皇帝面前荐人。而莫师要保持自己在政治上的独立性,不想沾朝堂上的任何一派。
林谘道:“我知道有一人,她说的话帝王会认真听,她独立于众人之外,再妙不过。”
他说的就是永宁公主谢玉璋。
她虽是前赵皇裔,却靠着自己的功劳摆脱了赵公主的身份,成为了穆公主,以功勋立身。“永宁公主”这个身份在政治上是完全独立的,皇帝既给她这身份,便是将她与前赵皇室割裂了开来。
正如林谘所说,非常的妙。
后来的事情果然很
顺利,莫师重新回到了朝堂上。
谢玉璋的这份情,莫师放在心里,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莫师合上《漠北垂云记》,轻轻拍着封页,微笑。
李固去了西山洛园,告诉谢玉璋:“此物于百姓极是有益,工部已经在做计划,明年先在京畿道、河东道、山南道选几个县试种,若顺利,后年便推广开去。”
谢玉璋说:“你心中有数就可以,我今年收的,一半留作绵絮,一半纺
织成布,月底前就能弄好了,你都拿去,试用一下。这絮不及丝绵贴身好看,但保暖性是极好的。纺出来的布也结实耐磨。”
“好。”李固道,“只云朵花这名字实在不提气,莫师造了个新字,给它起了个新名,叫‘棉’。木字旁。”
谢玉璋使人研墨,李固把这个新造出来的字写了出来。
谢玉璋掩袖笑道:“字比以前好看了呢。”
李固道:“我苦练过了。”
谢玉璋又笑。
李固无语,磨牙道:“你比我写得好看?”
谢玉璋含笑,握住了他执笔的手,写下了这个新字。
末帝书法上造诣极高,他是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字写得不好的。谢玉璋这样受宠的小公主,都得乖乖坐下练字。且谢家人于这方面,的确极有天赋。
谢玉璋的形,李固的力,这个字写出来,果真比他自己写得好。
谢玉璋叹道:“我常年骑射不断,我的力气远比许多女郎都强,写出来的字也算有风骨了。跟你的比又没法看,虽然字形好看,却没有力透纸背的遒劲。我还是喜欢你的字,虽架子没那么漂亮,但是看着真有力。跟你这个人似的。”
她说着,放开了李固的手。李固却丢下笔,捉住了她的手,揽住了她的腰。
谢玉璋被锁在了男人的身体与书案之间。
她回头,两个人的面孔离得如此之近。
谢玉璋抬起眼睛看他。
李固盯着她的唇。谢玉璋看得清楚,线条好看的下颌之下,他的喉结微微滑动。
谢玉璋想起了那个羞耻的梦。
他的手臂和胸膛,都和梦里一样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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