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毕娑大踏步走到瑶英跟前,刚从马背上?来，面孔青白，一身寒气,风尘仆仆，不??笑容依旧灿烂。
“公主别来无恙。”
瑶英揭开面罩，用软鞭拂去长靴上的雪泥，视线落到毕娑的伤腿上。她离开圣城的时候他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巫医要他静养几个月,他怎么这么快就能骑马赶路了？
“?军的伤好??？”
毕娑一笑,故?卖弄地踢??踢长腿,“多谢公主挂念,好得差不多??。”
他看着瑶英，碧色双眸盈满温柔笑意：“我担心公主,刚养好??伤，特意赶过来接公主回王庭,听说高昌郎君个个俊朗不凡,能歌善舞,公主没忘??我吧？”
瑶英抬眸，乌漆黑亮的眼睛盯着毕娑看??半晌，笑??笑。
“天寒地冻，?军的腿伤还没痊愈,进屋说话罢。”
她声音依旧柔??。
毕娑一时语塞，看着瑶英毫不犹豫利落转身进屋的背影,慢慢收起笑容。
被晾在一边的缘觉瞅准机会，噔噔几步冲上前，小声问：“?军，你收到信??？”
毕娑点点头,四?里张望：“我?天前出发，刚好在路上收到你的信，摄政王呢？”
自从瑶英一行人出发后，他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几次想要动身去高昌，都被赤玛??巫医给拦住??。?天前圣城来了客人，赤玛忙着宴请宾客，他找到机会偷偷溜出圣城，刚到沙城就看到苍鹰带回来的信，更是心急如焚，一路快马加鞭，正好在这座驿舍??返回的他们遇上。
缘觉神色紧张，声音压得低低的，用梵语道：“摄政王这些天独来独往，白天的时候总不见人，不??夜里肯定?回来，我不敢离得太近，今天早上摄政王往东边去??，还没回来。”
毕娑眉头紧皱，问：“摄政王伤人??？”
缘觉摇头：“摄政王没伤人。只有那晚摄政王散功的时候，我一时情急，靠得太近，被内力所震，受??点轻伤，吃??枚药就好了。”
毕娑看??看缘觉的脸色，神情凝重。
缘觉拍??拍脑袋：“还有……这两天文昭公主??摄政王说话，摄政王没有理?她，不??文昭公主好像一点都不计较，每天都会问我摄政王去哪里??，吩咐亲兵给摄政王留热饭热饼，天天都是如此。”
毕娑瞳孔猛地一缩：“摄政王不理?文昭公主？怎么个不理?？文昭公主是什么反应？你细细说来。”
缘觉一边回想，一边慢慢地道出这几日路上的情形。
“不管文昭公主??摄政王说什么，摄政王总是一声不吭，文昭公主一如既往。这两天摄政王连人影都不见，只有夜里才回来，那时候文昭公主已经歇???。”
毕娑皱眉沉吟。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苏丹古压制不住功力的时候有多可怕，文昭公主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
苏丹古又为什么……没有对公主动怒呢？
……
屋中，瑶英脱下氅衣、兽皮手套，掸掉身上的飞雪，透过毡帘掀起的一条小细缝，望着门外。
毕娑??缘觉凑在一起话，她听不见他们在讨论什么，就是听见??可能也听不懂。
堂中炉膛里的一炉明火烧得毕剥作响，谢青扫干净坐榻，请瑶英过去烤火。
瑶英一双腿冻得几乎没??知觉，在火炉边靠??一?儿，脚底心慢慢暖????点，不一?儿冒起一股酸胀感，又疼又痒。全 .cδм
去年她的手??腿都生??冻疮，这些天风里来雪里去，手脚又发痒??。
瑶英忍着没抓手，捧着一碗滚烫的羊肉汤让冰凉的手暖??起来，抬起头，看一眼门口厚厚的毡帘。
有风从罅隙里钻进屋中，门口地上一滩湿淋淋的雪水。
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苏丹古去哪里??？
一整天都待在风雪里，他不冷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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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娑??缘觉说了一?儿话，骑上健马，按着亲兵的指引，往东边去??。
他一路沿着商队大车轧出来的痕迹寻找，一无所获，眼看天色已晚，阴云低压，只能叹口气，拨马转头回驿舍。
院子里寂静无声，亲兵劳累??一整天，都歇???。只有烧着火炉的厅堂还亮着灯，炉上一口大锅，锅中满满一大锅汤水咕嘟咕嘟冒着细泡。
瑶英坐在炉膛前，听到脚步声，舀??一碗汤，递给毕娑。
“?军喝些热汤暖暖。”
毕娑愣了好一?儿，大步走过去，接过汤碗，发僵的手指被烫了一?，针扎一样细细的疼。
“缘觉他们呢？”
他喝??口汤，烫得直吸气，吹了吹汤碗，随口问。
“我让他们安置了，阿青在守夜。”瑶英拿着火钳拨弄炉中炭火，彤红的火光映在她脸上，面庞艳丽，“?军刚才找摄政王去了？”
毕娑嗯一声，想起什么，目光在瑶英纤秾合度的侧影上转了几转。
“公主这么晚还没歇?，是在等摄政王吗？”
瑶英抬眸，直视着毕娑碧色的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也在等阿史那将军。”
毕娑愣住。
瑶英和他对视：“?军白天的时候说为??接我回王庭，不顾伤势前来高昌，是真心之语，还是在哄骗我？”
她眼神清澈温和，并无逼问的意思，毕娑却觉得这比严厉质问他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汤碗，心虚地挪开视线。
瑶英笑??笑，收回目光。
“我明白，?军来高昌是为??摄政王，为了王庭，不是为我。”
毕娑支支吾吾，脸上发烫。
瑶英望着炉膛里摇曳的火苗，缓缓地道：“我流落至王庭，除了佛子以外，?军也对我多有照拂。王庭人仇视汉人，?军却说把我??朋友，为救我的亲兵忙前忙后，我很感激?军，相信?军对我没有恶意，也把?军视?朋友。我知道?军风流倜傥，惯常??小娘子玩笑，红颜知己能从王宫门口排到城门口，这些讨小娘子欢心的甜言蜜语随口就来……”
炉中噼啪一声爆响。
毕娑俊朗的面孔越来越红。
瑶英转头看他，神情郑重，问：“请将军恕我冒昧，我想问将军，?军对我是否有爱慕之情？”
毕娑见??很多女子，有大胆豪放的，有羞涩婉约的，有泼辣刁蛮的，他处处留情，惹下不??风流债，好几次闹得鸡飞狗跳。最狼狈的一次，他被四五个女子堵在墙角质问为什么辜负??她们。
不??那一次也比不上现在的状况更让他尴尬。
面对着瑶英秋水潋滟的双眸，毕娑窘迫得无地自容。
他骗??公主。
瑶英淡笑，“我知道?军的答案??，?军不必为难，是我多心??，???军无关。”
毕娑脑袋里嗡的一声，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明明花言巧语哄骗公主的人是他，公主却说是她多心??，既是提醒他的意思，也是给他一个台阶下，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此事，这样的气度，实在叫他汗颜。
以后他再也不敢言语调戏公主??。
毕娑既愧疚又挫败，抱着汤碗坐在火炉前，脑袋耷拉，无精打采。
瑶英看他一眼，给他碗里添了一勺热汤。
毕娑立刻重新抖擞精神，抿了口汤，眼珠滴溜溜一转，笑问：“我也想冒昧问公主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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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问就是了。”
毕娑挺起胸膛，眉间带笑：“我相貌堂堂，高大俊朗，骑射精湛，王庭爱慕我的小娘子数不胜数，我??公主相处的那些天，公主真的一点都不动心吗？”
瑶英轻笑着摇摇头。
毕娑脸上闪过一抹失望之色：“公主?真没动过心？”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耐心地讨好过一个小娘子！
瑶英望着炉膛，轻声说：“?军知道我的处境，我的家乡远在万里之外……我想早日回到家乡，早日和兄长团聚……”
她怕李仲虔遇上海都阿陵。
性命危在旦夕的时候，她哪有心思去动儿女之情。
毕娑看着瑶英，心里泛起一阵怜惜，轻轻抽自己一嘴巴，道：“我的不是，让公主想起伤心事??。佛陀护佑，公主一定能和兄长团聚，公主别难过??。”
瑶英失笑，长长地吐??口气，振奋精神，道：“多亏遇上佛子，我的境遇比以前好多??。这次我在高昌结识??很多朋友，他们和我一样渴望回到中原，如?计划顺利，再??不久，消息就能送回凉州。”
到那时，她就能动身??。
毕娑在心里默默估算??一?，假如一切顺利，那时候差不多是昙摩罗伽收留瑶英满一年的日子。
摩登伽女最后顿悟，断绝爱恋。文昭公主悄然离开王庭，回到中原。
这样对谁都好。
他心里暗暗想。
两人坐在火炉前话，毕娑连喝???碗肉汤，毡帘外风声呼号，苏丹古始终没有现身。
瑶英起身，掀帘看??眼泼墨般的浩瀚夜空，想了想，道：“灶里有馕饼和热汤，摄政王回来的话，?军记得提醒他。”
毕娑含糊地应??一声。
瑶英回屋，吹灭了灯，却没睡下，⺪?是裹着被褥靠在土墙上打瞌睡。
不知道????多久，她半梦半醒，忽然听到楼?传来几声响动，立马披衣?地，蹑手蹑脚走到面朝厅堂的窗户前，细听楼?的动静。
堂中有说话声，压得很低，⺪?且用的不知道是什么古怪的语言，她一个字也没听懂。
只觉得一道声线低沉暗哑，听起来有些疲惫。另一道略微清亮些，小心翼翼，毕恭毕敬。
瑶英冷得直打哆嗦，回到床榻上，裹紧被褥。
苏丹古是不是在躲着她？
……
楼下厅堂。
毕娑一直等到后半夜，炉膛里的炭火只剩下一篷烟灰，北风吹进房中，灰烬里时不时冒出一两点红光。
他想起瑶英的话，取出灶里的馕饼和热汤。
瓦罐盖得严严实实，汤和饼都是热的。
毕娑揭开汤碗看??看，汤汁清淡，没有搁葱姜腥料，馕饼也没有香料夹馅。
这??其他亲兵的食物不一样。
毕娑心脏狂跳了一瞬。
这时，门外传来长靴踏??雪地的咯咯轻响，紧接着，脚步声来到门前，一只手掀开毡帘，风声凄厉，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涌进堂中，炉灰被吹起，露出最底?烧得微红的炭。
毕娑脊背上密密麻麻一层汗，心口发紧，轻手轻脚放下瓦罐，右手握住刀柄，抬起眼帘。
门口的身影一步一步踏进屋中，玄色窄袖衣袍上满是风雪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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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如豆灯火轻轻摇晃，微弱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映出遍布的狰狞伤痕，也照亮??他那双碧色双眸。
夜叉面孔，慈悲双眸。
他看着毕娑，眸中没有一丝意外之色，淡淡地道：“你来了。”
杀气仍在，但是内力收敛，没有狂怒的迹象。
毕娑收到信以后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回原位，松开手，单膝跪下行礼。
“我的腿伤好得差不多??，能够护送公主回王庭，摄政王可以先回圣城。”
苏丹古没做声，视线扫过毕娑腰间的佩刀。
毕娑浑身发毛，汗如雨下。
这把刀是师尊留给他的。
他稳住心神，小声道：“摄政王，您得回去了，缘觉说前些天您差点发作。”
苏丹古看向炉膛。
火光明灭，瓦罐随意丢在角落里，罐口热气萦绕。
这只瓦罐他认得。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转身离开，淡淡地道：“这里距沙城还有几天的路程，不可掉以轻心。”
毕娑恭敬应是：“我?照顾好公主。”
静夜里响起马蹄声响，苏丹古蹬鞍上马，一骑绝尘⺪?去。
毕娑再抬起头时，已经看不到苏丹古的身影??。
夜风撕扯着卷起的毡帘，他怔怔地凝望墨染的夜色，双手紧握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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