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是陈乌夏的休息日。
她抱着冬天的被芯去阳台晾晒。棉被芯飞起了些许绒絮,阳光下粒粒可见。她打了个喷嚏,食指搓搓鼻子。余光瞟到李家阳台没人,她才敢低头望去。
陈家对面的那户阳台镶了玻璃窗,她不担心自己对李家阳台这么多年的俯视会被发现。
李家当年走得匆忙,没有打理花池。陈乌夏眼睁睁看着一盆盆绿植枯萎、荒凉。过了三年,那儿重新铺满了绿『色』,生机盎然。
晾衣杆挂了一件黑『色』上衣,她知道是谁的。李深偏爱深『色』,夏天也不怕热。
他穿什么都合适,灰蓝的高中校服到了他身上也很有气质。
不过……
陈乌夏记得,前些年仲夏的一个星期六,台风起了,室外比房间凉快得多。她关了风扇,出来背英语。
也许是闷热,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李深『裸』了上身。他在讲电话,靠着侧边的栏杆,重心在左腿,右脚尖轻轻抵在栏杆下。
她一眼见到,惊得连忙闭上双眼,乖乖地背诵单词。然而什么也记不进去了,脑海中只剩一道蜜『色』身影。而且,“man”这个单词不停地蹦出来。
陈乌夏不是没有见过男生的『裸』背。有一次体育课,一个男同学撩起上衣擦汗,太阳扫过他瘦骨的身板,白花花的不留影。
李深清瘦,却不是单薄。腰线分明,背沟的光影足够深邃。再过几年,少年『色』相就要蜕变成男人气魄了。
陷进回忆里的陈乌夏,拍被芯的动作越来越慢。
“乌夏。”陈立洲出来。
“啊。”她吓得回过头,猛拽被芯。
“好了,别拍了。”陈立洲看着她的脸:“今天中午让你尝尝我的手艺,酱油炒饭。”
她讶然:“哥,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实习的时候跟室友学了几招。”陈立洲伸手给她挡住阳光:“太阳这么猛啊?晒得你的脸都红了。”
“烘的吧。”她拍拍自己的脸,赶紧挥走回忆里的『裸』背。当年的一眼,她记了几年。
陈立洲去了厨房:“没酱油了,你去楼下买瓶上来。我先打蛋。”
“好。”
陈乌夏下楼,见到一个黑『色』身影。她止了步,停在半层楼的高度俯视他。
李深的侧脸比三年前更有棱角,也更加冷漠。他左手握了一瓶酱油,右手拿着一大串钥匙,食指和拇指在那串钥匙中捻着。他认真地捻了很久,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开门的那枚钥匙。
千言万语堵在胸腔。陈乌夏酝酿够了勇气,走下梯级:“李——”
才开口一个字,李深面前的门打开了。
李旭彬隔着防盗门的竖杆问:“又不记得哪条钥匙开门了?”
“嗯。”李深沉沉应了声。
陈乌夏小跑下去,轻声唤了一声:“李深。”
李深没有看她,反手就要关门。听得李旭彬说:“老婆,酱油我给买回来了。”于是,李深关门的动作又变成了开门。他回头望她,冰凉凉的。
陈乌夏管不了那么多,急急冲到他的面前,连忙道歉:“对不起,高三——”
他把手里的酱油递给她。
她接过了,道歉音停在半空。难道他知道她是下来买酱油的?她想再说些什么。
他无情地关上了门。
“……”她所有的话哽在了喉咙。
陈乌夏悻悻然,拎着这瓶酱油,下楼去了杂货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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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店主笑着招呼:“乌夏,买什么?”
她说:“酱油。”
杂货店主看向她手里的酱油,嘴皮动了几下,忍住了没说话。
她一走,杂货店主又嘀咕起来:“今天怎么回事?一个个买酱油回去当水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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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同一间杂货店,两瓶酱油的生产日期也一样。
陈乌夏把两瓶酱油放在一起比对,再上网查找男生送酱油的用意,自然没有答案。
她了解李深,了解他的喜好,了解他的口味。但是她读不懂他的行为。高中的时候如此,现在亦然。
午饭时,陈乌夏舀着酱油炒饭,踌躇地问:“哥……”一个字拖得老长。
陈立洲挑了下眉:“有话就说。”
“一般来说,酱油有什么隐喻吗?”
“酱油?”他以为她说的是炒饭:“没什么用意,我擅长这个而已。”
“哦。”
“不好吃?”他再咀嚼一番。味道不差嘛。
“我一个女同学,收到了男生送的酱油。哥,你猜猜这是什么意思。”陈乌夏低着脸掩饰心虚。
“送酱油?”陈立洲问:“你同学和男生的关系好不好?”
“不好。”用反目成仇四个字形容也不为过。
“有两个可能。”陈立洲煞有其事地说:“第一,暗示女的肤『色』黝黑得和酱油一样。第二,暗示女的不过是一个打酱油的角『色』。”反正没好意就对了。
“嗯。”陈乌夏的头差点埋进碗里了。
第一,她考了导游证,周末有接旅行社的兼职。前两个月她带团去海滩,晒得脱皮,黑了一圈。因此她暑假推了旅行社的兼职。第二,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高中同学,哪里值得李深惦记。
综合这两点,对李深而言,她是一个黑得和酱油一样的打酱油路人。
“你的同学该死心了。”陈立洲把大锅里的煎蛋,一人一半分到了她的碗里。
“嗯。”道歉是最没意义的字句。她做了错事,该死心了。
陈立洲又说:“不管送酱油是什么用意,这男的肯定有『毛』病。”
“……”
“如果你也认识,记得和他保持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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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婷贝的电话把午睡的陈乌夏吵醒了。
陈乌夏坐起来:“喂?”
“夏夏!”吴婷贝的笑声清脆地传来。她第一天认识陈乌夏,觉得名字里的“乌”字不吉利。于是不叫“乌夏”,而是亲昵地唤“夏夏”。
陈乌夏在一个停电漆黑的夏夜来到世间。父亲书读得少,好不容易想到用一个“乌”代替“黑”。她喜欢自己的名字,父母给的她都喜欢。
吴婷贝没有经济的负担,恨不能天天出去玩:“陪我去逛街吧,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放假。”
陈乌夏望了一眼时钟:“好啊。”
陈立洲连了电视玩游戏,画面里五颜六『色』,战火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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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乌夏觉得眼花缭『乱』,不知他怎样在其中分辨敌友。
他听见了脚步声,没有回头:“醒了?玩不玩?”
“不会。”她去厨房倒水。
“哥教你。”
“学不会。”她回房拿了小挎包:“哥,我和同学去逛街。”
陈立洲随口问:“男的女的?”
“女的。”
“我妹妹这么漂亮,你班上的男同学没表示一下?”
陈乌夏不回答。要是她接他的话,他也许会扬言和她的男同学对战。“哥,我走了。”
陈立洲看了她一眼:“我打完这局也出去。”
“我不等你了。”她关了门。
经过李家大门,陈乌夏踩着梯级,两步一回望。难得可以和李深道歉,他脸上却写满了“拒绝”二字。高中时,每每经过这扇门,她心底满是暖意。如今剩下沮丧了。
想起酱油『色』,她打开了阳伞。
杂货店主打招呼说:“乌夏,出去啊。”
“哎。”她应了声,往公车站的方向走。
不一会儿,“吱呀”大门打开,李深出来了。
杂货店主打招呼说:“深仔,出去啊。”
“嗯。”李深的方向,也是往公车站的那条路。
前方的女孩走得慢。后面的男孩也不快。
杂货店主抹了抹汗:“这个夏天,真是令人费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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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公车到站还有几分钟,陈乌夏坐在休息凳,转头见到了缓缓走来的李深。
中午才想,两人注定陌路了。两两相欠,互相扯平了。可见到了他,她的心又不受控制。
李深微微低头,一手『插』兜,一手打字。他注意力集中在手机上,走到了她的前面。
陈乌夏明目张胆地打量他的背影。他高且瘦,双腿又长又直,肩膀比三年前宽,腰线还是窄,魄力和美感相互较劲。
他微微侧了脸。
她低下头,紧握起手机,拼命鼓励自己,再去道个歉吧。可想起他不带温度的眼睛……她犹豫了。
公车到站,几个人急匆匆地跑过去。
李深也要走。
“李深——”陈乌夏追了上去。
他头也不回,排队上车。
她也上去了。
车厢拥挤,李深在中间。陈乌夏往里走,引起了其它乘客的不满:“靓女,这儿没位了啊。”
她见到他站在车窗前,又在低头玩手机。
她前进的步子停下了。他是凌空青松,她一个愚钝的凡夫俗子不妄高攀。她只是想,就算两人当不成朋友,也别和仇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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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就是妄想。她和李深回不到三年前的夏天了。
陈乌夏告诉吴婷贝,自己搭错了车。
吴婷贝回复:「不如改去商场吧,我地铁再过两个站就可以跟你碰面了。」
这下正好,陈乌夏也不用换乘了。
忽然,腰上一只大掌撞过来。
陈乌夏避了避。
那只手追了过来。
她在大学练过防身术,技巧地转了转腰,狠狠拍过去。
那只手缩走了。
她身边有两个男人靠得近。中年男子的脸胖得和梯形一样,嘴角抿得紧,非常严肃。他旁边是一个黄『毛』小子,满是凶相。
她想避开这两人,向右走了一步。
没一会儿,那人又不安分了。
陈乌夏正要去抓。下一秒,那只手移开了,随之一声惨叫传来。
只见李深扣着中年男子的小臂。李深力气大,手背青筋乍现,沉寂的眼睛更是深邃。
中年男子半头白发,抖着腮上的肥肉叫着:“啊啊啊!”
周围的乘客不明所以,纷纷让道。
红灯前,司机停了车,回头大喊:“乜事啊?”
中年男子五官扭曲,示弱说:“打人呐!”
乘客的议论,司机的问话,中年男子气急败坏的咒骂,空调镇不住乘客们的火燥,越来越多的目光落在李深身上。
李深一声不吭,放开了中年男子,双手『插』兜,冷冷地盯着。
中年男子『揉』了『揉』手臂,瞪了李深一眼。
陈乌夏半个身子藏在李深的背后。有他在,她说话底气十足,大声说:“你的手往哪儿放呢?”
一个女乘客跳了出来,指着中年男子的鼻子问:“刚才你的手是不是不干净?”说完,她扶了下腰。
中年男子推推眼镜:“车上这么挤,撞到了很正常。”
“咸湿佬!”女乘客不听他的解释,上前扇他一巴掌,再踹一脚,动作干净利落。
中年男子挥起拳头。见到乘客们了然的神『色』,他举起了公文包,半遮着脸躲到后车门。
乘客间有嘘声响起:“灶头抹布,咸湿。”
这时,陈乌夏抬眼看向李深:“李深,谢谢你。”
他不看她,不理她,眼睛向着窗外。
她来不及给他笑脸,勇气就散了。
绿灯亮起,司机启动车子,喊:“要不要报警啊?”
“当然。”女乘客回答。
几个乘客鼓起了掌。
司机:“各位乘客,本车途径派出所。耽误片刻,稍安勿躁。”
听到报警,中年男子急了,骂骂咧咧地要殴打女乘客。一个男乘客上前拦路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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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中,陈乌夏失去了扶杆,不得不扯住了旁边乘客的衣袖。
衣袖是黑的。
她抬眼看着李深。
他把衣袖从她手里拽出来。
难得的是,他终于看了她一眼。没有情绪,平平静静。
她记忆里的,那个充满恨意的少年变得遥远了。恨是浓烈情感的一种表达。连恨都没有,就是陌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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