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天光放晴,积雪初融。
狄姜推开窗,便见钟旭在自家院子里扫雪,雪白的瓦片上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杏从他家院子的墙头开了出来,她看到了不禁连连称奇,扯着嗓子冲他吆喝:“钟老板,你家的红杏出墙啦!”
钟旭背部一僵,一把扔掉了扫帚,气得连眉毛都在发抖。
狄姜这才自知又说错了话,于是连忙将头缩回来关上了窗户。
再后来,狄姜便有好几天都没见到他,棺材铺倒是每日都营业,可只有个不知趣儿的长生在店里,实在不好玩。就在狄姜照例趴在窗户上百无聊赖的时候,书香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篮子大白萝卜。
“掌柜的,出云庵的流云师太送了一篮子蔬菜来,说是刚采摘的萝卜,给掌柜的尝尝鲜。”
狄姜回头看了一眼,见萝卜又白又胖,看了便觉胃口大好。她见上面没有污泥,于是拿了一根放在手里打量,才发现原来都是仔细被请洗干净过的,于是直接放在嘴里咬了一大口。
萝卜入口清甜,十分爽口。
“唔,流云师太有心了。”狄姜满嘴都是萝卜,说话之间都有些含糊。
等她心满意足的吃完,便从抽屉里拿出一方手帕。
这方手帕是她花了三日功夫,亲绣的一条云锦丝针的手帕。
手帕原先便是想送给流云师太的,结果睡糊涂给忘了。
狄姜摩挲着手帕左下角绣的七个小字:’佛不度人,只度己’,道:“这句话我一直用来警醒自己,愿流云师太也能早日悟道。”她说完,便将手帕包好了递给书香:“把这个给流云师太送去,算是我的回礼,一定要亲自交到她的手中。”
“是,掌柜的。”
书香听话地将手帕送去了出云庵,等他回来时,手上又多了一篮子大萝卜,除此之外,还带回来一套制作精良的梨园春。
“流云师太说,这是瑞安捐赠的戏服,他希望这件戏服能与青梅一起下葬。但青梅的尸骸早已被钟旭焚烧,钟旭为表歉意,已经亲自护送梅姐的骨灰回乡。然而流云师太暂时离不开出云庵,希望我们能将它转交给棺材铺的钟老板,请他将青梅与梨园春合葬在一处。”
“哦?钟老板现在何处?”
“我去问过长生了,钟老板送青梅的骨灰回祖籍,去了状元乡。”
“状元乡?”
“是。”
“噢……”狄姜暗自心惊:状元乡这名字真是土中透露着霸气,让人不明觉厉。
而更让她吃惊嘘钟旭,别看他表面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实是外冷内热,连对不相干的死人也照顾有加,怪不得这几日都不见他,原来他早已出了太平府……
狄姜想了想,道:“你去告诉问药,把铺子关了,咱们去春游。”
“春游?”书香一脸迷惑。
狄姜点头:“状元乡半月游。”
二月初的天气春寒不散,春晨起得早了走在路上便觉雾气重重,沾衣欲湿,一路上都能瞧见前一夜下雨后打落的一地杏花白。狄姜主仆三人并排走在太平府的大街上,书香一人背着行李,问药则在身侧打着灯笼。
一路都没瞧见几个人,鬼魅倒是有几只,不过他们没将三人放在眼里,她们也便当做没有见过它们。
“钟旭离了不过几日,老鬼们便都出来活动了。”问药嘟囔了一句。
“谁说不是呢。”狄姜点头,拉低了雨衣帽檐,继续朝前走。
出了城门再走二十里便是一片树林,林子里的树都光秃秃的,看不出一丝生机。
“掌柜的,这天气怎么春游啊,到处都是寒气,这离阳春三月还有不少日子,咱还是回家睡觉吧。”问药拿帕子捂着口鼻,一脸的嫌弃。
狄姜睨了她一眼:“昨儿个听说能出来玩,你可是乐开了花儿,嚷嚷得满大街都知道我们要出门去,这才半日就喊累了?”
“那会我没想到外头会是这样的光景嘛……”问药一脸委屈。
狄姜叹了口气安慰道:“出了这片树林就好了,弧光林里因为钟旭已经清净了不少,但历史遗留问题总还是有的,我们在酉时之前出去便可。”
问药闻言,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道:“我们出来的时候太阳刚出来,这会应该也才正午,怎么天色就这样暗了?实是阴气太重啊……”问药连连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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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姜不再理他,径直朝前走,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全然黑了。
“这么快就酉时了?”问药裹了裹身上的衣裳,看样子浑身发冷。
书香倒是面不改色,思索了片刻,接道:“在这片林子里,时间有时候会和外头脱了节,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我们遇到鬼打墙了。”
狄姜心中有些惊讶:半夜遇到鬼打墙不稀奇,可她们进林子时不过才正午,乃阳气最重之时,鬼魅竟然已经猖獗至此?
她不知道这其中出了什么问题,但肯定不同寻常。
“啊!那是什么!”这时,突然听见问药一声怪叫,与此同时,她手里的灯笼应声落了地,没有人的意念支撑,不灭灯的烛光忽然就灭了。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似乎有无数只手从四面八方伸来。
“掌柜的,您不是说钟旭把这林子都给清干净了么,怎、怎么还这么邪门?”问药颤悠悠的,平时五大三粗的模样全然不见了影子。
“你先给我下来!”狄姜怒吼了一句。因问药整个人趴在她身上,害得她险些要喘不过气来,忙将她从自己身上掰开后,身边突然又亮了起来。
狄姜转头,只见书香一脸从容的拾起灯笼,不灭灯在他的手中,烛光比之问药提灯时更大了几分。
“平日里数你叫得最凶,这会子又数你最孬!”狄姜忍不住将问药训了一通,便见她耷拉着脸也不敢再说话。
狄姜见她已经知道错了便不忍心再继续说她,转而问道:“你刚刚瞧见什么了?能把你吓成这幅模样?”
“死人!”问药霍然抬头,夸张的怪叫道:“好多好多的枯骨,堆成了一座山。”
“哪来的骨头?”书香提着灯笼,四下看了好几遍。
狄姜在问药面前拂了拂袖子,叹了口气:“走吧。”
“掌柜的,真的有骨头,你相信我!”问药这会胆子又回来了,忙得四下打量,最后连自己也迷惑了,嘟囔着:“奇怪,刚刚明明看到了。”
“在这样的天气看错了很正常。”狄姜率先迈开腿,从书香手里接过不灭灯,走在前头开路。
不消半个时辰,三人就走出了弧光林。
弧光林外,太阳西晒,阳光打在她们面上,让她们有一瞬间的恍惚看不清前方的路,待反应过来时便见成片成片的杏花,在道路两旁开成了杏花林。
“哇,真漂亮。”问药啧啧称奇,狄姜也十分意外。
弧光林人迹罕至,这片杏花林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所以才能保存得这样完好。
“掌柜的,二月花神是杏花,您打算写谁呀?”
狄姜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什么眉目。”
“照我说您就是杏花花神,都甭需要写旁人了。”
“此话怎解?”
狄姜调笑问药,本以为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没想到她很快便侃侃而来:“听说以前有一位姓董的名医,他看病从来不收钱,治好了病便让病人在他家附近种上五棵杏树,久而久之,董家附近便多了一片杏林,杏花树结出来的果子也被他用来救济穷人,然后他就成仙了。”
“哦,你说的是董奉呀。”狄姜心中有了谱,提起他才惊觉确实许久没见过了,改日要登门拜访,与他联络联络感情。
问药见狄姜神色有异,又道:“掌柜的你认识?”
“董杏仙是医者的榜样,我如何能不知?至于他认不认识我,那就是后话了。”
“迟早掌柜的也能与他一般闻名天下!”问药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在我心中掌柜的也是行医济世的能人,心肠比菩萨还好。”
“你呀,多读读书,少去听些戏,”狄姜笑着摇了摇头,道:“董杏已是前人的杏花花神,而我的杏花花神,还没想好是什么模样。”
“哎,杏花还真不好写,一提起杏花,谁人都是一句‘一枝红杏出墙来’,难道要写个潘金莲作花神不成?”
“再说吧,我饿了!”狄姜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面摊,闻着隔了老远便从锅中飘出的肉香味,不自觉便心驰神往,于是提起裙子一路小跑过去。
“真香啊,掌柜的,来三碗!加量!”
“来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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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刚说完狄姜就后悔了。她凑到面摊前定睛一看,才发现锅里的面都是鲶鱼的胡须,一旁恒温保存的盖浇菜里全是蛇虫鼠蚁,各种类别不胜枚举,看一眼便教人五脏内腑地动山摇。
还不等狄姜说不要了,便见掌柜的端了三大碗放在最末尾的桌子,还示意她们过去坐。
狄姜这时才注意到面摊上的各路人马,有些缺胳膊断腿,有些眼睛凸出了眼眶,吊在鼻子旁边,无一不是张着血盆大口,往嘴里塞鲶鱼须。
“掌、掌柜的,我们一定要吃吗?”问药小声问完,狄姜又看了一眼五大三粗的掌柜,见他正一脸狐疑的看着三人,于是只得硬着头皮道:“今天就这么一顿,不吃也得吃。快吃!”
“知道了。”问药说完,强行吞了一口口水,颤悠悠的开始吃面。
狄姜见问药并不是很抗拒,便故作慈母样,将自己的面也推到了她跟前,道:“你三日没吃饭了,多吃点,都是你的。”
狄姜说完,书香也有样学样,道:“姐姐,我的也让给你,我不怕饿。”
“你们……”问药刚想作呕,狄姜便一脚踹在她脚背上,问药眼中噙满了泪水,但见狄姜的模样,便只能继续吃。而那掌柜的似乎很喜欢她们,一直盯着问药吃完了才肯离开。
“嗝~”问药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空气里立刻飘散起一股奇怪的味道。
狄姜和书香立即捏起鼻子不想面对她。
就在这时,四周突然就空了,桌椅还在,可人去楼空,只剩下她们三人在这荒山野岭面面相觑。
“掌柜的,那是些什么东西呀?”
“魅,”狄姜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盘桓许久的意念便成了魅,会吃人的。”
“那他们怎么不吃我们?”
“我们的体质本就亦正亦邪,鬼魅见到我们,我们也是鬼魅,凡人见了我们,我们也只是凡人,这就是我在这世上屹立百年不倒还无人来找麻烦的秘诀。”
问药朝狄姜竖起大拇指:“掌柜的这风吹两边倒的本事真是教人称奇!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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