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次辅舒心的一笑,“夫人好眼光。”长子一家远在南京,徐次辅自是心中牵挂。殷夫人说起素华有灵气,讨人喜欢,徐次辅这做祖父谍了,深有同感。
殷夫人命人托起寿山福海图,和丈夫一起欣赏,“看看,素华这孩子的画,真是别致。”民间流行的寿山福海图大多是绘以蝙蝠围绕海中寿石、灵芝飞翔,“蝠”与“福”谐音,有福。眼前的这幅寿山福海图却是“茫茫一嬴海,渺渺三神山”,用笔劲峭,勾勒精细,意境清朗,风致自然,令人见之忘俗。
殷夫人频频称赞,徐次辅笑道:“夫人说的是,这孩子确有几分巧思。”跟她父兄的书、画一样,是花了不少心思的。郴儿一家很好,孝顺知礼,敬重长辈。
殷夫人夸完寿山福海图,又夸起花开富贵绣屏,“郴儿媳妇心灵手巧,看看这活计,鲜亮的很。”徐次辅随意瞅了一眼,微笑点头,“很不坏。”做公公的夸儿媳妇,有这三个字也就不得了了。
夸完继儿媳、继孙女,殷夫人好似漫不经心的问道:“不知素华的女工如何?见过她的书画,却不曾见过她的女工。女孩儿家,针黹纺织方是本等,琴棋书画,原不是分内之事。”
徐次辅温和笑笑,并没说话。他是政客,冠冕堂皇的话自然会说,道貌岸然的事自然会做,至于冠冕堂皇和道貌岸然的背后隐藏着什么,谁知道呢。自己这位夫人关心起素华的“针黹纺织”,究竟意欲何为。
殷夫人见丈夫不大兜揽,心中有气,“郴儿媳妇不会教孩子!我为了素华,费了多少功夫,才寻了位规矩严整的教养嬷嬷送到凤凰台。她可倒好,心又软,又没主意,让冯夫人三说两说的,把教养嬷嬷拱手让给了冯府。她这幅模样,哪能教好素华?素华这么好的孩子,生生要被她给耽搁了。”
殷夫人虽是生着气,说出来的话还是很克制的,只责怪陆芸,而不诋毁素华。毕竟陆芸算是外人,素华却是亲孙女,若是说素华的坏话,徐次辅未必爱听。
“如何教养素华,郴儿夫妇自有道理,”徐次辅说话很慢,很清楚,很温和,“夫人,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做父母的,少操些心也罢。”
殷夫人才待要反驳,徐次辅已站起身,“首辅大人入值西苑,留下数份紧急公文。夫人,今晚我和幕僚在书房议事,夫人早些歇息,不必等我。”走了。
殷夫人气的肝儿疼。我还没说完呢,老大媳妇教不好素华,你让老大把素华送回来!有我调理她,有素敏这样的名门贵女做样子,素华才能学好了,才配嫁到我殷家去!
门帘轻挑,一名明眸皓齿的少女盈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名相貌清秀、神情恭谨的丫头,手中托着托盘,盘中放着一个精致莹润的定窑小瓷碗。少女轻快走到殷夫人身边,巧笑嫣然,“祖母,用碗冰糖燕窝可好?”回身从盘中取过小瓷碗,恭敬又亲热的递到殷夫人面前。
这名少女衣饰华贵,神采飞扬,正是徐阳的嫡出女儿,在京城徐府称“大小姐”的徐素敏。徐素敏自小聪明敏捷,在殷夫人跟前很受宠,殷夫人溺爱的看看孙女,“还是我敏儿雄祖母。”接过瓷碗慢慢喝了,心中受用。
徐素敏接过空碗,放回到托盘中,周到体贴的服侍殷夫人漱口、净手,殷夫人满意的点头,“敏儿孝顺。”指指大条案,“好孩子,去拣两样喜欢的,祖母赏你。”
徐素敏掩口而笑,“祖母,我哪里来孝敬您的,竟是打劫来了。”送了碗冰糖燕窝,就能换回两样珍宝玩器,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事。
珍宝玩器固然好,终身大事却更重要。徐素敏且不急着挑拣礼物,坐在殷夫人身边笑盈盈陪着说话,“祖母,素华妹妹很有才气呢,好不让人羡慕。”这会子,徐素敏恨不得把素华夸成一朵花,夸的殷家人人喜欢素华,中意素华。
殷夫人的父亲殷老大人已经致仕,如今在西湖老家颐养天年。殷家子弟大多出仕,天南海北的做着官,只有曾孙子殷雷陪侍在侧。殷雷年方十五,殷老大人少不了要为他择配,寻思着要亲上加亲,想娶徐家女孩儿。
想到自己有可能要嫁表哥殷雷,徐素敏吓的脸都白了。殷雷只所以会在老家,是因为他祖父、父亲皆已亡故,家中只有守寡的祖母、母亲。没有祖父、父亲提携,家业单薄,又要服侍寡妇婆婆、寡妇太婆婆,想想都觉的透不过气来。
这京城之中,有多少年富力强的贵公子,哪个不比殷雷强?不拘是文官家的少爷,还是公侯伯府的公子哥儿,哪个不比殷雷有依靠、有前程?
只是,殷老大人什么样的身份,他开了口,谁好意思回绝?不只不好意思回绝,也没脸拿徐素兰、徐素芳那样的庶支女孩儿去充数,只能给个嫡支嫡女。如此,不是徐素敏,就是徐素华。
徐素敏言笑晏晏,“听郁嬷嬷说,素华妹妹是一等一的人才,仙女下凡似的。徐家嫡女,生的又好,性子又好,又有才华,祖母,素华妹妹真是太难得了。”
殷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敏儿,祖母都知道。”亲孙女那点儿小心思,殷夫人能不明白么?只不过,徐郴那一房的事,她说了不算。徐素华的婚事,她当不了家。
徐素敏抿嘴笑笑,“素华妹妹一个人在南京,何等孤单。还不如差丫头婆子接了她来,和姐妹们一处做伴儿,岂不是好?”她远在南京,确是没什么好法子,把她接回来呀。等到了京城,搓圆揉扁,还不全在咱们。
殷夫人慈爱的拍拍孙女,“敏儿,祖母心里有数。这事啊,不急。”亲事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说定下的,要来来回回的商量。再说了,都还小呢,阿雷才十五,徐家女孩儿尚未及笄。
徐素敏见状,暂且放下心。陪殷夫人说了会子家常,起身拣了一件松花石山水人物插屏,一件青花缠枝敞口梅瓶,告辞离去。
徐素敏走后,殷夫人独自发了会儿呆。她自小顺风顺水的,父母疼爱,夫婿敬重,子孙孝顺,唯一不顺心的地方就是夫婿曾经娶过,前头人还留下了徐郴,占去嫡长子的名份,挡了徐阳的道。
依本朝《户令》规定:“凡嫡庶子男,除有官荫袭,先尽嫡长子孙,其分析家财田产,不问妻、妾、婢生,止依子数均分。”徐次辅这一房的家财,将来是要徐郴、徐阳、徐际三兄弟均分的。恩荫子弟,则要尽着嫡长子孙。依着云间徐氏的家规,嫡长子有祭祀之责,分家业时要多分一份。故此,将来分家的时候,徐郴能分到的家产,是三兄弟中最多的。
殷夫人每每想到此处,心中便隐隐作痛。徐阳竟然比不上徐郴!自己的宝贝儿子要落在异母大哥的后头,这让人情何以堪。
儿子这一辈,徐郴是嫡长;孙子这一辈,徐逊是嫡长。儿子,孙子,铁定都是落后一步,再也追不上的。儿子、儿子都已经吃了亏,到了孙女这儿,不能让步,敏儿一定要处处强过素华。
敏儿人在京城,结交的都是达官贵人之女。素华人在南京,来往的尽是闲散官员家眷。一南一北,高下立分。天朝最有权势的官员,在京城,不在南京。殷夫人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南京凤凰台徐府,徐郴一袭青袍,舒服的坐在一张黄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意态闲适。陆芸坐在他对面,说着阿迟的笑话,“到我书房转了转,看中一个紫檀小砚屏。今儿个可巴结我了,又给端茶又给捶背的。”
徐郴嘴角微翘,“什么好东西到了她眼里,咱们还留得住?阿迟是咱们前世的债主,这辈子讨债来的。”她若看中了什么,爹娘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软磨硬泡,最后总要如了愿。
陆芸忍不住笑,“你是没见着她那小模样,殷勤的很,跑前跑后的,就数她最忙。伯启,今儿阿迟运气不好,我正打算给她呢,门上有人送来拜贴。这么一打岔,就岔过去了。”
徐郴笑道:“岂有此理!成心让我闺女睡不着觉么?”阿迟那性子,若想了却不到手,晚上睡觉也得惦记着。好好的,何苦来呢,为难孩子。
陆芸佯装不舍,“小砚屏是我心爱之物,我也喜欢。”徐郴微笑相诱,“小砚屏有什么好,我拿幅美男图跟娘子换,如何?”两人言来语去的玩了会儿,命人去给宝贝女儿送了信,“小砚屏明儿就送来,安生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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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郴方想起来,“谁送的拜贴?”陆芸笑道:“正要跟你说,是邻舍送来的,魏国公府。”徐郴奇了奇,“是张劢么?他本事倒大,南京的产业竟已拿到了。”
陆芸不解,“他是魏国公,魏国公府的产业,不归他归谁?”魏国公府先祖是太祖开国时第一名将张季野,彼时太祖建都南京,魏国公府赏赐无数。邻舍名西园,只是魏国公府众多别院、庭园之一。
徐郴很尽职尽责的做着老师,耐心教给妻子,“上一任魏国公,是张劢的伯祖父张锟。张锟的夫人林氏尚在,一直把着魏国公府的产业不放手。林氏是长辈,张劢能从她手中拿到这西园别院,必是不容易的。”
陆芸不觉恻然,“林氏没了夫婿,又没有嫡子,何其可怜。”林氏若有嫡子,这爵位也落不到张劢身上。徐郴温柔拉着她的手,“林氏有庶子,有庶子媳妇,在魏国公府她威风着呢,并不可怜。”
徐郴的手掌大而温暖,陆芸纤细白皙的小手被他握着,有种踏实满足的感觉,“嗯,不可怜。”两人的手越握越紧,四目相对,柔情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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