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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慧益回到望月庵的时候,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已经在隐密的房中等待她多时。

    “参见宫主。”她躬身道。

    “奶娘何必多礼?”黑色斗篷包覆的人影低沉地回应。

    “宫主不介怀,可礼数还是要守的。”慧益恭敬地答道。

    “呵。”黑影涩笑了声,“好吧,由你。”

    “宫主亲驾光临,可是听闻了瘟疫遏止之事?”

    “瘟疫若不遏止,奶娘你想必也回不了望月庵。”黑影似乎对一切了如指掌。

    “没错,服下河豚汤之后,全城病情得到控制,还有几个病症较严重尚未痊愈的,配合药方,也会渐渐康复的。”

    “宫主,恕老身直言,这瘟疫……是咱们的人所为吗?”

    “奶娘,你以为我为了报仇就不顾天下苍生吗?我恨的,只是霁皇而已。”

    “就算真是宫主所为,老身也不会责怪……”慧益却淡淡道:“可这瘟疫到底从何而来?”

    “自敌国而来。”黑影答道。

    “河豚解毒之方,宫主又是如何知的?”

    “我自有探子。”黑影再度笑了,“总之,燕羽别以为瘟疫晚上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敌国正想借颖州元气大伤之时,大举进犯呢!”

    “哦?”慧益眉一挑,“这么说,燕羽马上又有得忙了?”

    “没错。”黑影深沉地语气,似乎在酝酿其他阴谋。

    “宫主,有一件事,不要怪老身多嘴。”

    “奶娘请说。”

    “宫主为何要派若离冒充嫣公主?”

    “因为她们长得像。”

    “以老身看,也没有多像。”

    “呵,奶娘你识破了。”黑影莞尔,“或者这样说吧,她们的气质很像,都很单纯。”

    “若离?”

    “对,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没受过任何特殊训练,掩藏不了自己的七情六欲,但越是这样,越有可能让燕羽爱上她。”

    “只怕没等燕羽爱上她,她自个儿就陷进去了。”慧益叹道。

    “怎么,奶娘察觉了什么?”

    “那日她提出要替燕羽试药,我就觉得她似乎对咱们的大将军动情了。”

    “不奇怪,咱们大将军俊美英武,天下哪个女子不爱的?更何况是一个情窦初开,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宫主不怕她因为爱上燕羽,背叛十二宫?”

    “不怕。”黑影的回答却令人惊愕。“她越是背叛咱们越好。”

    “恕老身愚钝,宫主派她潜伏,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说连背叛都这么值得高兴,她假冒公主究竟有何意义?

    “到时候奶娘你自然会知道,如今,只需让燕羽爱上她即可。”黑影高深莫测地道。

    “假如燕羽不爱她呢?”

    “不,我了解他。”黑影胸有成竹地说话:“像若离这样的女子,就是他喜欢的类型。”

    “是吗?”慧益越发不解。“哪一类型?”

    “跟魏明嫣相像的类型。”

    “怎么,燕大将军对嫣公主……”

    “自幼钟情。”他道出令人讶然的答案。

    “可是……”

    “旁观者清,这是我观察所得,恐怕连燕羽自己都不知道。魏明嫣对他而言,就像一个遥远华丽的美梦,如今梦境变成现实,你说,他会不泥足深陷吗?”黑影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没错,他当初挑选若离,并非因为她的容貌真与皇室公主有多想像,而是两人气质十分相近。

    都是在衣食无忧的环境长大,都有一点未知世事的伤春悲秋,都出奇的执着与倔强,都似白绢一般单纯洁净……这样的女子,是会让男人着魔的。

    月色溶溶,燕羽沿着忽明忽暗的林荫小径来到假山的尽头,终于看到了他多日来一直回避的人。

    大病一场之后,她似乎消瘦了许多,越发惹人怜爱了。

    此该,她站在月下,面前案几上供着鲜花素果,烛香萦绕,似乎在祭拜着谁。

    她口中念念有词,却行出泪来,神情庄重而肃然。

    为何她看上去那样悲伤?

    燕羽轻咳一声,怕惊忧了她。

    因为过于专注,她还是吓着了,身子猛地一震,回过头来,愕然地瞪大眼睛。

    “将军?”她似乎有点怀疑是月下的幻影。

    “公主,”燕羽上前一步,柔声道:“这么晚了,还不歇着?”

    一时间两人有些尴尬,彼此沉默着。

    两人脑海里同时闪过他病中的情景,如梦似幻的亲吻,床幔间的缠绵悱恻……

    “我在祭月神。”半响,若离终于回答,“为颖州百姓祈福。”

    她垂下眸子,不敢与他正视,因为此刻的她在说谎。

    她祭的,不是什么月神,而是她亡故的父母。

    八年前的今天,父亲因为一桩无妄之灾惹上杀身之祸,被朝廷流放致死,而母亲亦忍不住伤心,殉情而亡。

    小小年纪的她本是名门千金,过关衣食无忧的生活,却因为这一桩变故沦为孤儿。几番漂泊之后终被十二宫收留,变成现在的若离。

    她的心里始终有着根深蒂固的怨恨,恨这个剥夺她幸福的尘世,更恨视人命如草芥的皇帝。

    可是这些苦楚去却不能对人言,就连今日的祭拜也要刻意隐瞒,只能面对月色,独自忍耐伤心。

    “公主菩萨心肠,颖州百姓若知道你这一番心意,定会感激不尽。”燕羽道。

    她凄然一笑,轻轻起身,掸去裙上微尘。

    “不知为何,每到月深人静之时,总是很想家。”就算不能对他倾诉心声,也可以借机抒怀,不让郁闷沉积过深。

    “公主想念京城了?”燕羽关切地问。

    “对啊……”若离掩饰道:“京里的很多人、很多事……”

    “比如呢?”他今天晚上话似乎特别多,大概因为看出了她的落寞,想要安慰她吧。

    “比如?”

    若离沉吟一会儿,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有一件事在她心底多年,依旧是个谜,不如今夜借机打探一番。

    “比如一个叫做茹妃的女子。”她忽然道。

    茹妃,先帝最宠爱的女子民,她父母双亡的主因。

    她要知道茹妃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何会连累她的父亲?”

    “茹妃?”燕羽微微蹙眉,“公主怎么会忽然想起她?”

    “因为……她就像今晚的月色一样美。”她强笑道:“我小时候可喜欢她了,老是跑到她的寝宫偷看她,打听她用的是什么胭脂,涂了什么发油,希望长大了能像她一样漂亮。”

    “原来如此。”他稍稍舒了口气。

    关于茹妃的事,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只不过他必须把那些陈年往事吞进肚里,烂在心里。因为,他是忠臣。

    “我记得当年父皇很宠她,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将她赐死了?”若离抬头,盯着他异样的神情,预感自己会从他这儿打听出什么。

    “这个……微臣并不清楚。”燕羽敷衍地回答,

    他撒谎了,再一次瞒骗她,但不知为何,这一次,却让他尝到了心尖抽痛的滋味。

    他不想这样对待她,真希望能像天下所有恩爱夫妻那般,有什么说什么,全心信任对方,可是他却身不由己。

    “是因为她跟别的男人有染吗?”若离大胆猜测。

    燕羽一怔,无言当作默认。

    的确,能让先帝震怒,将最心爱的女子赐死,除了发现她与别的男人有染,还能是什么其他原因呢?

    赏赐茹妃的,是白绫还是毒药?他记不得了……

    但他知道那个男人的身份——他,亲眼所见。

    他记忆犹新,那一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叙谈太子伴读的他,可以自由出入宫廷,再加上一个位居大将军的父亲,真可谓意气风发少年郎。

    然尔就因为太过自由,让他窥探到许多别人无法获悉的秘密,其中,便有茹妃的私情。

    他在震惊之余,本想守住这个秘密,却因为品性耿直而闷出病来。

    父亲觉得诧异,注意到他有不妥,几次三番逼问之下,他才全盘托出……

    父亲是忠臣,自然把一切告诉了先帝,于是惨剧发生了。

    不只是茹妃被处死,就连她身边的大小太监宫女一律杖毙。这还不够,先帝余怒未消,甚至将当年引荐茹妃入宫的礼部侍郎简毓柱罢官革职,充军边关。

    听说简毓柱身体不佳,死在了充军的路上,而他的夫人亦悲痛殉情,唯一的女儿从此不知去向,下落不明。

    多年后的今天,他回忆起当时,有如万箭穿心般的后悔,如果当年的他沉得住气,就不会让那么多人命丧黄泉。

    那件事之后,他对帝王的残忍感到恐惧,宁可远离朝堂,在这边关镇守,也不肯再回到京中。

    那件事之后,他亦学会了谨言慎行,凡事藏在心里,也不肯再随便透露真情。

    “你怎么了?”若离看着眼前这个剑眉深蹙的男人,感到他一定隐瞒了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撬开他的嘴。

    “没事。”燕羽从回忆中挣脱,淡淡一笑,“只是想到往事,有些感慨。”

    今夜的月色怡人,站在月光下的伊人,让他莫名多了一些惆怅。

    “将军来找我,有事吗?”他病愈之后,这是第一次见她。因为感激吗?

    “微臣是来向公主辞行的。”他方才忆起来意。

    “辞行?”若离一愣。

    “邻国进犯,我得出城阻截。”镇守边关,就是随时会发生的事。

    “邻国怎么忽然就进犯?”她大惊。

    “大概是听闻前阵子颖州犯瘟疫吧,趁火打劫罢了。”他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

    “可需向京城请求支持?”若离不由得担心起来。

    “暂时不必,微臣自认还应付得了。”他自信十足。每次出征之前,他都如此有信心,这正是胜利的关键。

    “既然如此,那么将军保重了。”明日就出征吗?她的一颗心怦然跳动,仿佛将要送走挚爱亲人。

    “公主也请好好休养。”他望着她,似在道别,却久久驻足不去。

    “奇怪……”若离忽然笑了,“有句话,你怎么不说了?”

    “什么?”他诧异。

    “每次有什么危险,你头一件事便是要赶我回京,今儿个怎么不说了?”她调皮地问。

    错愕的他这才明白她的玩笑,亦不由得莞尔。

    “不,这一次,我要你留下。”他坚定地道。

    他的回答让她双颊顿时绯红,一片呼吸急促。

    要她留下?

    什么意思?是因为那次在迷蒙中的缠绵,觉得玷污了她的清白,便不再赶她走了吗?

    其实除了一个深吻,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依然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但她喜欢他的回答,喜欢此时此刻,两人间流动的那种暧昧的气氛。

    若离把丝线刺入绢绸,一针一线,仔细重复,看着一只孤燕跃然成形,展翅飞舞的飒爽英姿。

    她要绣一条汗巾,等到他得胜归来,系在他的腰间。

    燕羽,恰如她绢上这只雄燕,有咱桀骜的神采。

    “拜见公主——”

    副将李铁的声音忽然自门外传来,使得若离心中一喜,针儿差点儿扎了手。

    “李副将请进!”她迫切地道,迫切地想知道前线的战况,想知道燕羽是否平安,他们何日能见面……

    “公主安好!”李铁恭敬行礼。

    “前方可有消息?”若离完全不管礼教,急忙追问。

    “公主放心,将军下与敌军对战,未伤分毫。昨儿个我们又截获了敌军粮草,相信过不了半个月,他们便会知难退兵。”

    “真的?”她不由得露出笑容。“难怪将军临走前那样自信,原来敌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当日还怕他太过轻敌,如今看来,行事沉稳的他早已成竹在胸。

    “公主……”李铁忽然欲言又止,似有难处。

    “怎么了?”

    “虽说这一仗我方必胜,可是城中却流言四起……”

    “说什么了?”她心中再次一紧。

    “说将军病未痊愈,早已病倒营中,敌方攻破颖州指日可待……”

    若离大怒,“到底是谁在造谣?”

    “公主,这不奇怪,每次打仗都会有奸细混入城内,或打探消息,或释放流言——只不过这次因为瘟疫的缘故,老百姓成了惊弓之鸟,更容易相信他们的无稽之谈罢了。”

    “那该如何是好?”这仗暂时还没打完,万一民心真的骚动,乱了后方阵脚,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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