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太后,陛下已经无碍,只需要静养。”
太后一边流泪一边骂道:“你们这帮奴才,到底是怎么伺候的?若是皇帝有一点事,你们都给我陪葬!”说罢,就往仪心殿走去。
奴才们吓得全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没有人敢拦太后的驾,楚乔跟在后面,一路进了仪心殿。李策此时仍在睡,太后一看到他,眼泪就掉了下来,颤巍巍地靠上前去,似乎想要去摸他的脸。
一名太后身边的宫女走到楚乔面前,皱眉说道:“你是何人?为何在这儿?太后来看皇上,其他闲杂人等立刻回避。”
梅香眉头一皱,正想说话,楚乔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点头道:“知道了。”说罢,带着梅香几人退出了仪心殿。
“小姐?是皇上让你陪着的。”
楚乔叹了口气,说道:“人家母亲回来了,我们有什么理由继续待在里面?”
秋穗在一旁说道:“没想到太后还挺疼皇上的。”
这时,孙棣大人从前面走来,见了楚乔微微一愣,问道:“姑娘怎么不在仪心殿?”
梅香抢着说道:“太后回来了,把我们小姐给赶出来了!”
“太后?”孙棣闻言顿时一愣,转身就大步往仪心殿走去,沉声说道,“是谁接太后回来的?陛下遇刺的消息外面并不知道,太后怎么会回来?”
就在这时,仪心殿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尖叫声。孙棣和楚乔同时一愣,猛然推开仪心殿的门,一起冲了进去!
只见太后握着一把匕首,苍白的脸上满是殷红的血,神色凄厉,哪里还是那个温和慈祥的妇人。她像个魔鬼般站在窗前,嘶声叫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要为洛儿报仇!”
楚乔的脑海中顿时一片苍白,像是极北方的风,呼啸着横扫而过。
午后的阳光从大敞的门口照进来,明晃晃的,刺得人眼前一片花白,四周那样乱,有人在惊呼,有人在尖叫,有人仓皇奔出去宣太医。侍卫们冲上前去,雪亮的刀子闪烁着银色光芒,在地上映出一道道白亮的光影。
她站在原地,眼睛仿佛不能承受这样明媚的光影,热热地痒。太阳像是用坚冰所造,照在身上寒森森的,仿佛被浸入冷水,寒气从指尖冒起,一丝丝地袭上她的手脚、腰身,渐渐覆盖上胸口,心怦怦跳得厉害,一突一突地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喉间又酸又涩,连呼吸都变得不再顺畅。
太后一身衣衫已被鲜血染红,苍白的脸上布满病态的疯狂。她的眼睛明亮且狰狞,被人制住之后也不挣扎,只是用充满恨意的声音冷冷地说道:“你们都是畜生,都该死,我杀了他,现在再杀了你,我要为我的丈夫和儿子报仇。”
那一刻,楚乔看到了他的眼睛。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她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心,不像以往的轻佻,不像以往的深邃,不像以往的波澜不惊难以揣测。那一刻,她清晰地透过那双幽潭看到了其中的喜怒哀乐,看到了压抑低沉的脉脉暗涌,看到了如塞外雪原般的皑皑苍凉。
他就那样躺在那里,伤口处的血像是汩汩的泉水,将他淡青色的衣衫染红。他静静地望着他的母亲,眼底没有震惊,没有仇恨,只有刻骨的疲倦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将他俊朗的容颜完全淹没。
窗外有呼呼的风吹过,晃动着薄薄的窗纸。地上的鲜血蜿蜒流动,密密麻麻的人冲上前去,为他止血医治,殿外再次响起了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切就像是一场无声的哑剧,楚乔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冰冷的触感在自己的皮肤上一寸一寸地爬过去,直到心底。
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燕北高原上的一次围猎。大雪封山,一只母狼饿极了,好不容易抓到一只麋鹿,正在大快朵颐,它的孩子缩在一旁,悄悄地走过去,在那鹿肉上咬了一口。母狼顿时就怒了,挥起爪子抓了小狼一下。小狼被抓伤了,远远地缩在树根下畏缩地望着母亲,呜呜地叫着,却不敢再上前。它的眼神那么忧伤,像是被抛弃的孩子。
有人来拉她,她却固执地不肯走,脚下仿佛生了根,怎么也不肯挪动一步。
她突然那么害怕,血液冰冷,手指都在忍不住颤抖。她不想出去,那些血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害怕出去了之后就再也走不进来了。
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有人在她耳边大声说着什么,单薄的丝绸不堪这般大力拉扯,发出咝的一声脆响。她突然极响亮地叫了一声,一把挥退众人,往内殿跑去。
“抓住她!”有侍卫大喊,越来越多的宫人向她跑来,她紧张地退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冷得彻骨。
“放开她!”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那般沙哑,像是浑浊的风吹过破碎的风箱。李策半撑起身子,胸口是淋漓的鲜血,青白的手指,遥遥地指着她。
“陛下!陛下您可不能乱动啊!”
一连串惊呼声随之响起,他身体前倾倒在床上,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喷溅而出,像是一匹璀璨的锦帛被生生撕裂开。
她如坠冰渊,那么深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阳光透过窗纸,被筛成一条条斑驳的影子。她站在人群外,看不到他的眉眼脸容,只看见一只青白的手从被子里垂下来,白惨惨的,没有一丝血色。
太阳渐渐升到正中,又渐渐西落,一弯冷月爬上树梢,在仪心殿外洒下一片白亮的光痕,更漏里的沙一丝丝地流泻,就好像是那具躯体里的生命,缓缓地被抽离出去一般。
一丝哽噎突然自一名满头花白的老太医口中溢出。缥缈的帷帐之后,女子的身影像是一缕青烟,骤然倒下,隔着层层帐幕,她的双眼浑浊不清,只能看到那一支依稀摇曳的红烛。
醒来的时候,四下里一片死寂,她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然而看到梅香惊喜的脸,她的心却突地疼起来,鞋子也没穿,掀开被子就跳下床去。
“楚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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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响起了男子急促的声音,她散发赤足地跑出去,脸色苍白得像鬼一般。
孙棣看着她,神色突然变得那般凄婉,他静静地低着头,轻声说道:“陛下要见你。”
仪心殿内沉寂无声,她一路走进去,穿过层层帷帐幕帘,一直走到他的龙床前,隐约觉得,他似乎要同这座空寂的大殿融为一体了。
她在榻边跪下,冰凉的手指缓缓伸出去,指尖碰到他的手臂,却微微一缩,只感觉他的身体比自己还要冷,就像是燕北高原上终年不化的雪、千古不变的冰川。
她的呼吸那么轻,声音也像是转瞬就会飞走的蝶翼,静悄悄地在殿里响起:
“李策,我来看你了。”
他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然后睁开眼睛,目光幽幽地聚过来,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那么宁静,似乎隐隐包含了那么多话语心声。他艰难地伸出手,对她招了招,淡淡地笑着,轻声说:“乔乔……”
楚乔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缓缓抓住他的手,只是几天时间,他竟然就瘦成了这样,指骨嶙峋。她的喉间含着浓烈的酸楚,哽咽得发不出声音,眼泪扑簌簌地滚下。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伸出手指,轻轻拭过她冰冷的脸颊,微笑着说道:“别哭啊……”
“都怪我。”她的眼泪一行行地落下,指尖带着冷冷的凄凉,“我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不该出去。”
李策突然一笑,平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繁复的花纹,上面绣着万寿无疆的黄金小篆,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座龙床。他的声音淡定且平静,没有一丝怨愤,“怎么能怪你,那是我母后,谁……”
他突然剧烈地喘息起来,声音微弱且无力。楚乔惊得就要找太医,却被他牢牢地抓住,手腕上的力量那么大,几乎无法想象这是一个重伤的人。
“谁……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呢?
夜里的风穿过房檐,吹过檐角的镇兽内部打通的耳朵,发出呜呜的声响。极远处,宫里的女人们压低的呜咽声极细小地飘了过来。
“原本想要亲自送你出嫁的,现在……恐怕不行了。”
“不会的。”楚乔突然固执地说道,声音那般大,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像是一圈圈飘曳的叶子,她使劲握住他的手,似乎在同什么人争抢一样,“你不会有事的!”
李策看着她,突然虚弱一笑,那一笑好似一根锥子扎入楚乔的心,她是那样惊慌,眼泪蔓延过脸颊,流进嘴里,苦涩难忍。
“李策,别走,别走好不好?”她轻晃他的手臂,像一个孤单的孩子,“你不在了,我怎么办?我出了事,谁来帮我?我没地方住,谁让我白吃白喝?”
李策眼睛里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他故作生气地嘟囔道:“原来,我,就是一个冤大头。”
多少年了,过去的岁月像是一汪清泉,一丝丝滚过寂寞冷寂的空气,她无力地看着他,心痛得如同刀子在剜。他声音淡如湖水,平静地说道:“我已经派人去通知诸葛玥,会……会有人送你去见他,你,就好好跟他去吧。”
楚乔咬住下唇,他仍旧断断续续地说:“以后,别再逞强,别再使小孩性子。”
夜色如同太清池的水,那样冰凉。他眉心紧锁,像是被风惊动的火苗,双眼牢牢地凝视着她。突然,他说道:“乔乔,扶我起来。”
楚乔一惊,连忙摇头,可是话还没说出来,就看到他固执的眼神,竟然那么坚定。
她心一痛,小心地将他扶起来,坐在窗前的藤椅上。他穿上鲜红的外套,上绣龙纹,横的经,纵的纬,张扬里透着颓废的凄凉,好似他们最初那次相遇一样。
“乔乔,我的头发乱了。”
楚乔“嗯”了一声,拿起白玉梳子,打散他的头发,梳齿浅浅地划过发间,苍白的手拢过他的鬓角,一丝,又一丝,似乎走过了他们那么多年的相识。她的手渐渐颤抖起来,他却好似不知,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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