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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到山脚时,正好迎上玄天鸿灵观的人。满非月从车上下来,看到躺在雪芝腿上,松开手、有着婴孩睡颜的丰涉。雪芝吞着唾沫,靠在上官透的肩上,整个眼眶乃至鼻尖都变得通红:“都是我的错。我若早一点赶来,小涉便不会有事。都是我的错……”
上官透默默不语,只轻轻搂住她。而满非月更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她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虽然清楚他不会活太久,但她不曾想过,他会这么快便去做如此鲁莽的事。她轻抚他右鬓断开的发,发现上面的小辫子已经不在了。她记得,丰涉小时,她很喜欢为他编辫子。他起初还觉得挺好看,但自从跟她上了一次京城,回来便不肯再编,说只有女孩子才会编辫子。她骗他说,男孩子其实也编辫子,不过长大了都把辫子剪了,送给喜欢的女孩,这样女孩子才肯嫁给他。你看,你有这么多辫子,以后可以娶好多个老婆呢。小丰涉听了以后数了数辫子,兴奋地说,那圣母再给我多编几个。长大以后,丰涉识破了她的谎言,也逗弄过不少姑娘,但一根辫子都没送出去过。
此时此刻,他的辫子没了,紫色绸缎也拆了,散着发,衬着清秀而年轻的脸,像是在熟睡。满非月再难控制悲痛的情绪,伸出短小的胳膊,用力搂住他,大哭起来。可是哭到一半,哭声却停止。这才意识到,是上官透点了她的穴。
“得罪。”上官透将她扛起来,扔到马背上,对她身后的鸿灵观弟子们说道,“借你们圣母一用,很快归还。”
上官透吃了黑衣人两掌,一直卧床了四天,才能正常走动。四天内,雪芝一直细心照顾他,喂他喝药,就像他以往对她那般温柔。只是她一直不说话,即便两个孩子在身边,也很少露出笑容。上官透看着她发间多出的几缕小辫子和紫绸缎,知道她的心已被那小小的葫芦带走,也不敢再提伤心之事。其实,最令他担心的是那个黑衣人。他不能确定那人是否练成了“莲翼”,但他不曾如此被动和弱势过。他和雪芝在江湖上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在那人面前,却是恒河一沙。
满非月一直被关在月上谷的地牢中。上官透命人照料好她,却不给她半点自由,连出恭都要人守着。不论满非月如何愤怒如何不解,他都只是淡淡说,我只是想等一个人。满非月说,你这叫守株待兔。他并不给予回答。他知道自己在守株,但等待的,却不是兔。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果然,五日以后,满非月开始着急。她命人传话给上官透,说自己快要死了,说自己研制出了长生不老蛊,说可以传授上官透最厉害的毒功……都被上官透驳回。第七日,满非月在地牢里撒泼,大声叫骂。上官透还是没回应。第十日,满非月已经开始大哭,说再这样下去,她小命不保。依然没有回答。十日过后,她不再挣扎,只是坐在牢里发呆,时不时提起丰涉。时机差不多已经成熟。上官透请人全天下发请贴,邀请各大门派和武林豪杰来月上谷,参加他两个孩子的满月宴。
满月当日,邀请的人里,除去满非月,只有两个人没来:释炎和林轩凤。宴会后,雪芝和上官透特地在月上谷辰星岛弄了个擂台,让各派英雄切磋武艺,他们俩则在底下仔细观察所有人的武功脉路。确认过这些人都无异后,他们知道,问题便出在林轩凤和释炎二人身上。
“不可能是林叔叔。”雪芝摇摇头,“他是我两个爹爹的好朋友,不可能偷学重火宫的武功。”
“你的意思是,方丈的可能性便大一些?”
雪芝一想起释炎胡子花白的模样,又道:“这,好像更不大可能。会不会是我们漏掉了什么人?”
“不管怎么说,先去拜访他们。”
次日清晨,二人便将两个孩子交给裘红袖照顾,叫着林宇凰东南下去灵剑山庄。结果三人到了灵剑山庄,大门都没进,便被赶了出来。雪芝和上官透脸色大变。难道……真的是林轩凤?他们正准备暂离商量对策,林宇凰破门而入,满脸不悦:“我孙儿满月宴他不来,现在我上门他也不见,林轩凤这东西当年欠我恁多人情,居然还有脸躲我!不出来我就把他以前的丑事写成书,印了到处卖。让他给我出来!”
下属传话过后,林轩凤终于缩在一个小会客室里接见他们。林宇凰刚一进门,说了一句话,林轩凤便被茶呛到:“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啊你。”
“咳咳,咳咳,宇凰,你在胡说什么。”林轩凤放下茶杯,站起来指了指椅子,“都坐,都坐。”然后又拿起茶壶,慢慢喝一口。
“你不是跟原双双搞上了么。”
林轩凤又被呛了一次:“哪有这回事。小辈们在这,你说话注意点。宇凰,有话直接问罢。”
“你练《莲神九式》了么?”
此话一出,林轩凤、雪芝、上官透都呆住。雪芝愕然道:“二爹爹,你知道我们来这是打算……”
“芝丫头安静。”林宇凰凑近林轩凤,用单只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来,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练《莲神九式》没?”
“自然没有。你看我像练过的么。”
“那便行,二爷相信你。”
林宇凰站起来,本想带着女儿女婿跑路,雪芝却把他硬留下来,与林轩凤叙旧。其实真正理由是,她有了不好的预感,不愿二爹爹和自己一起冒险。然后,她与上官透一起飞鞚前进,赶至少室山。
少林寺,天下第一名刹——只是站在山脚,颙望这历史悠久的武林大派,便能感受到通透的正宗武学气息。至此,她坚信是他们误解。释炎要练了《莲神九式》,那得有多么荒谬,可能性根本是零。但上官透说,既然都走到这一步,还是去看看,让自己安个心也好。他们一起上山,向弟子通报要求见方丈,弟子离开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道:“方丈最近身体不适,请雪宫主和上官谷主尽快结束探访。”
雪芝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不……”
上官透道:“劳烦大师了。”
在僧人的带领下,穿过法堂,抵达方丈室门前。雪芝别扭地看了上官透一眼。上官透无视他的存在,只轻轻款门:“请问方丈在么。”
释炎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后,请施主关门。”
二人推门进去,上官透再把门带上。进入眼帘的,首先是墙壁上的佛门八大僧图,达摩一苇渡江图,以及东侧巨大的弥勒佛铜像。神像前,数百支红蜡烛罗列整齐。释炎穿着袈裟,双手放在身前,面对香火,背对他们。与这佛门境地格格不入的是,他身边还坐了个女子。
雪芝又被吓了一跳:“柳画?你……何故会在此地?”
柳画笑道:“女儿跟着娘一起,不可以么。”
“娘?”雪芝不解道,“你娘在这?在少林寺?”
“她的娘,便是老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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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很动听,很中性,正属于那个不男不女的黑衣人。只是,雪芝和上官透都万万不会料到,此时发出这个声音的,竟然是背对着他们的释炎。而他,正慢慢转过身来。
看到释炎面容的刹那,雪芝捂住鼻口,几乎呕吐——不,她根本不愿意,也不敢相信,这人是少林方丈释炎。她更愿意相信,是一个妖怪吃掉了释炎,穿上了他的袈裟,拿走了他的锡法杖,待在方丈室冒充他。眼前的人,虽苍老依旧,却没有花白的胡子,和沉静慈祥的面容。他的眼睛弯起来,面颊上擦了浓浓的粉,粉厚到他稍微动一下,都会扑簌簌掉下来。在这样一张爬满皱纹、擦了□□的脸上,甚至还有两团红红的胭脂。他身后是一面雕花铜镜,上有秦女携手登仙。方才他背对着他们,双手放在前面,原来是在对镜梳妆打扮。他的手中还握着胭脂片儿。
“好久不见,雪宫主……上官公子。”
释炎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们,一边还翘着兰花指拿起胭脂,含在嘴上抿了一下。大红的嘴唇,堪称精致细挑的眉,便这般出现在一个年过知命的老和尚脸上,怎是别扭突兀又所能描摹!相对雪芝,上官透显得冷静了很多。他朝释炎拱拱手:“见过方丈。”
“上官公子有礼。”释炎依然翘着兰花指,对柳画抬抬手,“女儿,给他们上茶。”
柳画端上飘着花瓣的茶,递在他们手中:“放心喝,无毒。”
接过茶杯,雪芝没喝,上官透喝了。释炎看着雪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贱丫头,还是对我敌意颇重么。”
雪芝彻底惊讶,不知如何回答。释炎不屑地对着镜子,用小指擦擦嘴角:“女人真是麻烦。成日只知道捻酸、勾心斗角。我若想杀你,还需要下毒么。如今老衲大功已成,不高兴看见的人,都可以送去会会阎罗王。”
上官透道:“敢问方丈,是什么武功?”
释炎对着镜子大笑起来。那样的笑颜若放在一个半老徐娘的脸上,怕是千般艳丽,万种韵味。只是,这人是释炎。雪芝被他吓得不轻,已握住上官透的手。释炎笑着把玩胭脂:“上官公子这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当年莲宫主该有的特征,老衲现在全有。你说,老衲练的是什么武功?”
重莲练过《莲神九式》,确实是雌雄同体。雪芝至今还记得,某一日重莲喝醉的模样。他衣衫半解,星眸半张,躺在后山温泉中,提着热酒往喉间倒。头发是浓稠的黑丝,大片大片飘浮在水面。然后,他把喝空了的酒壶往地上一扔,便在温泉中仰头大笑着唤林宇凰。林宇凰刚一过去,便被他拽到了水中。最后,还是她和二爹爹一起把他扶回房内。他一路笑着,一路胡言乱语,吟诗作对,那样盛极的眼角眉梢,处处都勾着十足的风情……虽然第二天重莲非常后悔,也努力表现得无所谓,但那一幕雪芝再也忘不掉。她是打头一次知道,原来男子也可以用“媚”字描述。也是那一刻起,她自认雌雄同体便是同时有女子的妖柔,又有男子的刚硬,是一种矛盾而无上的美。
但是,看到释炎时她才知道,她的想法大错特错。尤其这老和尚还拿自己与她爹爹相提并论,她气得浑身发颤:“你……你简直是在侮辱我爹!”
“什么?”释炎眯着眼,手指掐碎了胭脂,“你,再说一次看看?”
上官透连忙拽了拽雪芝,朝她使了个眼色。雪芝怒气尚未平息,释炎倒先放软了态度:“雪宫主,老衲完全能够理解你。莲宫主去世,带给你难以言喻的悲痛,只是,你不能总是活在过去。要看清楚现在的江湖,谁才是当下的王者,谁将要一统天下。”
“王者?那请问现在的王者,你有可能以真实面貌面对世人么?”
“练此神功,自然会给身体带来不利之处。就像老衲的胡子……”释炎摸了摸光秃秃的粉白下巴,“若不是你们把青面靖人关起来,老衲也不会这般难堪。”声音突然压低,和以前无甚区别:“当然,若老衲愿意,也可以用这样的声音和别人对话。”说罢,又提高音量:“只是,实在很喜欢现在的声音,且有一个很是伟大的理想,你们想知道是什么吗?”
听他声音时高时低时男时女,雪芝一时间无法接受,只用力摇头。
“老衲想要一个自己的儿子。”释炎微微一笑,抿了抿大红色的嘴唇,指着柳画,“不是跟以前一样,随便找个□□生出了这么个东西。老衲不想当父亲,只想要当娘亲。”
柳画面露尴尬之色。不光是她,雪芝和上官透也都尴尬了。终于,上官透道:“方丈,请不要忘记你是息心客。”
“息心客,哼哼。”释炎喉间漏出不阴不阳的笑,“你们可又知道,老衲当年可不是自愿当的息心客。”
等了许久,他并未得到想要的答案,便仰首大笑:“无所谓啊。大千世界是多么美妙。老衲很快便会离开这座无聊的山,回到俗世红尘,享受人生。”
雪芝冷冷道:“你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即便是俗世也无法接纳你。”
“谁说他们无辜了?他们该死。像燕子花。老衲杀了她,是因为她四处说‘莲翼’是邪功。这也算是间接在维护你,雪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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