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禾良所有的心神和眸光全都专注在游大爷身上。
锐利银辉乍现,她看到了。
那道忽隐忽现的刃芒藏在某人掌下,逼得游大爷连连避其锋芒。按规定,抢花旗全凭一身本事,不能带刀剑上场的。
再有,可能因顶端距离太高,一时不易看清,也或者围观的百姓全陷进半狂的激昂状态,竟没谁发现那人使的手段。
禾良白着一张脸,胸口怦怦跳,她把孩子托给爹、柳姨和两丫环后,带着家丁又挤进人群,试图挤到庙前平台那儿,欲将此事知会商会的大老们。
岂知她人才冲进圈围起来的范围内,周遭顿时响起阵阵惊呼,她抬首看去,就见一道白色身影被人从最高处踹掷而下。
白衣劲装……
“广丰号”抢旗队队服!
而下手的那个人穿的是“太川行”的青色衣裤,不正是游大爷是谁?!
直到“广丰号”那名抢旗手在半空中栽了个跟头、撞上竹架后,禾良才认出那人是穆容华。瞠大双眸,她全身绷得紧紧的,惊叫声全堵在胸臆间。
下一瞬,形势大变,不断往下跌落的穆容华被打斜里窜飞而至的人托住身躯,那人来得突然,并非任何商行的抢旗手,似是混在人群里看热闹,既然遇上了,就出手随意救救。
那人是……是……
“二爷?!”禾良惊疑不定,提裙跑向救下穆容华的年轻汉子。
此一时际,鞭炮声骤起,噼哩啪啦响彻云霄,八头狮子再次群舞,锣鼓声震耳欲聋。
“嫂子,别来无恙啊!我今儿个回永宁看热闹……哟,嫂子您听,炮声大响啦C本事,老大今年又抢到花旗喽G呵呵……”游石珍收回高望的目光,笑容煦朗,边把痛得脸色惨白的穆容华放落地。
禾良仰脸看向立在竹台顶端、扛着大旗的丈夫,危机似乎暂且消除了。
她白着脸,幽幽吁出口气,但心魂像是还没完全归位,她敛裙,恍恍地蹲在穆容华身边,表情仍有些怔然。
穆容华眉心忍痛地轻皱,微微笑道:“禾良妹子,你家秀爷出手真狠,一抓一踹就把我丢下来了。”
“嫂子,穆大少就爱开玩笑,您千万别听他的。”游石珍笑得酒涡深长,炯目烁光,闪着奇异的神气。
他觑着那张苍白俊脸,浓眉挑了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家老大出手要是不够狠辣,穆大少一条命恐怕早就没了,届时不单只是往下掉,还得边喷血边往下掉,不是吗?”穆容华微喘着气,瞪着他。
禾良背脊一凛。
深吸口气,她终是稳下心神,嗓音略哑道:“我方才看到刀光了……”
“老大好好的,没事,嫂子别忧心。”游石珍四两拨千斤地说着。
此时,“广丰号”的伙计们已纷纷朝这儿跑来,担心自家主爷的状祝。
游石珍把头倾向直瞪着他的穆容华,慢条斯理又道:“倒是你啊穆少爷,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我家老大怕你傻傻朝人家刀刃上撞过去,出手救了你,你可别从中作梗地害人家夫妻失和。”
“我没有……”
“有没有阁下心知肚明。会有些痛,忍住。”游石珍突然一掌按住他的肩头,另一掌托住他肘部,表情轻松写意。
“什么?啊!”瞬时,穆容华痛得满脸冷汗。
禾良听到“喀啦”一声,见游石珍两下轻易便把穆容华脱臼的肩胛骨接上。
她看着穆容华闭目忍痛,冒冷汗的雪白脸庞竟忍得双颊晕红,心里微觉古怪,但已无心思多想。
她举目搜寻丈夫的身影,见他已扛着金红花旗跃下竹台,坐在“太川行”众伙计搭成的“人轿”上,连人带旗皆被拱得高高的。
鞭炮刚响完一轮,白烟散开,舞狮仍热闹进行,她见他回头了,视线隔着一小段距离与她对上……她徐徐一笑,但他不笑。
丈夫眉宇峻酷,十足大爷模样,可是那薄薄桃唇竟似有若无颤动着。他杏目底处闪烁的光,禾良其实看不清楚,却能明显感觉到……唉,她家的这位爷又闹起来了……
“喝啊——”酒碗不够瞧,锦袍大爷直接以酒坛就口,咕噜咕噜直灌酒。
“这位大哥,是说……您不是最瞧不起借酒浇愁的人吗?借酒浇愁愁更愁,这道理还是您说给我听的,怎么现下也使起这招来了?”年轻汉子搔搔头,大哥寻他喝酒,他不敢不从,只得抓起酒坛子和大哥对干起来,豪迈痛饮。
当月而坐,隐蔽的园内似乎仍可听到前面厅堂上传来的恭贺声,一波接连一波,不绝于耳,但……俊美大爷今晚懒得应酬谁,于是乎,很不负责任地把场子丢给老太爷和妻子去发落。
他拂开滚到身边的几个空酒坛,美目迷蒙,桃唇显笑。
“你好啊,真了不起啊!”竖起大拇指。“大哥我在竹台上拼死拼活,你闲闲无事躲在底下悠晃,待出事了,又飞去救人家穆家大少,那个黄衣人究竟躲哪儿去,你竟然连个消息也没?你这是……这是……”他眨眨醉眼,眼睛里竟有些湿意。“……存心跟着你嫂子一起气我是吗?”
不好!
状况严重!
当人家小弟的年轻汉子赶紧露出卑微笑容,缩着颈、弓着身,嘿嘿陪笑。
“这位大哥,您真是误解我的用心了。小弟飞身扑出去救人,也是怕您出手太重把人家弄伤,然后嫂子一怪罪下来,您和嫂子又得闹僵,那种场面我可不想再领教啊!”语重又心长。
“至于‘捻花堂”那名黄衣抢旗手,我虽没追上,但我手下乖乖追上了,埋眼线这活儿啊,那可不是我自夸,我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大哥就放宽心吧,一定会有结果的。再说了,真是天地良心嘛!我敬重大哥您都来不及了,怎会存心气您呢?”
“就是存心的!”俊美大爷失心疯再起,这次再加上烈酒助兴,发疯发得更彻底。“我好可怜,你欺负我就算了,反正从小到大你就一直欺负我,可是你不该带坏你嫂子,让她也欺负我……”
完了完了,大爷他难得醉酒,一醉酒,事情就恐怖了!
年轻汉子揩了揩黝脸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大哥,那……那您到底想怎样嘛?”
“我不痛快!”
“然后咧?”
“我要找人陪我‘抒发”!”砰!磅!一脚踹破两只空酒坛。
“小弟有事,先告辞了!”快闪快闪!
“哪里走!”俊美爷将练得熟得不能再熟的大擒拿使将出来,剪刀脚、十字锁喉扣,紧紧锁住欲要逃开的年轻汉子。“认不认输?你认不认输?”
“认输、认输!”趴在地上,年轻汉子一脸痛苦。
“快说!你到底认不认输?”加重钳制的力道。
“……我、我认输啊……这位大哥,我认输……”翻白眼。
“好\好!你翅膀硬了,抵死不认输是吗?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咳……”
蝉联金红花旗得主的这一晚,“太川行”和游家大宅热闹非凡,摆桌设宴,好酒好菜大请行里的众家掌柜和伙计,更与前来道贺的大小商家们同喜同乐。
这一晚,游岩秀醉得相当凄惨。
“捻花堂”的那名黄衣人不见踪迹,他已经够闷了,毕竟这件事无凭无据,当时他人在竹台顶端,发生什么事,仅靠他一张嘴说不过去,即使报官也无济于事,他若要立即找上“捻花堂”对质,莽莽撞撞便去兴师问罪,怕要打草惊蛇,那也于事无补。
然,跟禾良相较起来,这些都是小事。
禾良目睹他踹下穆家大少了!
行恶之事,需得偷偷做,做得不动声色,这才是他游大爷个人的风格,但这一次不及计划,做得实在太不漂亮。
对!没错!他就是心狠,就是看穆容华不顺眼.禾良见他心恶,肯定又要恼他,但,他就是克制不住,能怎么办嘛?他只懊恼事情做得不够隐密啊!
于是乎,他把自己灌醉了,醇酒一坛复一坛,不知节制。
他极少这样折腾自己,但,只要碰上和禾良有关的事,他就变得不像自己了。或者说,他就完全回归自我,只凭最真的感情行事,那个在外呼风唤雨的秀大爷退得远远的,那个秀大爷已不是他。
月上中天时,醉得不醒人事的游岩秀,被亲弟游石珍从最北的无人小院送回“渊霞院”,交回禾良手里。
“我好可怜……你们都欺负我……禾良、禾良,你要跑去哪里,别走……”游大爷红扑扑的俊脸在枕上乱动,胡乱呢喃,喃得禾良方寸发软,软呼呼,软得像刚出炉的白糖糕。
“嘘……秀爷好好睡着,禾良哪里也不去,就陪着秀爷,哪里也不去。”细声安抚着,她帮他脱衣松裤,又费了些力气才把两只大靴子拔掉,然后,她进偏间小室端来热水,浸湿帕子为他拭脸、擦胸,还用另一条专为他擦脚的布帮他擦洗大脚丫。
今晚孩子让顾大爹带回“春粟米铺”了,禾良忙了一晚,真有些倦,她吹熄烛火,放落床帷,脱鞋上榻与丈夫共枕。
明明睡着,游大爷的脸却主动偎靠过来,鼻侧贴着她的粉颈。
热呼呼的气息犹带酒气,拂得禾良也快醉了。
她习惯性抬手揉着丈夫的耳,幽暗的床帷内,她嘴角静谧轻扬,然而一思及白日所见,想起那抹刀光,心又沉甸甸的。她追问游石珍,感觉他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该是相当了解,但她这个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叔滑溜得很,她欲弄清,他搔头嘿嘿笑,逃得好快。
究竟怎么回事?
不过,在弄明白此事之前,她恐怕得先安抚游大爷“受伤”的心灵。
唉,不是说抢到花旗就要跟她“和好”吗?虽然之前他们也没真的吵架。
如今迎回花旗,他耍大爷脾气躲起来痛饮,倒像跟她闹不愉快了。这孩子大爷,他又觉得她心向着别人,不宠爱他吗?
“禾良……唔……”吸吸鼻子,他的“唔”有点呜咽的感觉,很委屈似的。
禾良抚上他烫烫的颊,温柔地吻着丈夫可怜兮兮的美唇。
翌日,游岩秀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时,后脑勺胀胀的,虽不至疼痛,但仍有些头重脚轻之感。
房中仅有他一人。
他慢吞吞地翻身坐起,瞥见自个儿衣裤松解、两脚光裸,隐约记起昨晚之事。昨夜他喝多了,缠着珍弟不放,他耳中犹留着珍弟哀哀认输的叫声,后来被拎回“渊霞院”,是禾良照顾他。
禾良帮他擦脸、洗脚,禾良搂着他睡……而他,他在禾良怀里哭了吗?
不会吧?应该没有吧?
英俊面庞爆红,他一掌挲过自个儿的烫脸,挲啊挲的,咬牙一甩头,不想了。
用来沐浴盥洗、储备热水的偏间小室忽地传出细微声响,他以为是妻子,忙起身走去,连鞋也不及穿。
一撩开厚重门帘,在里头忙着添加热水的家仆倏地转头,吓了一大跳,差点打翻提在手里的大壶。
“秀……秀、秀爷,您醒啦?您、您昨儿个没洗澡就睡下,您要不要先洗个澡?少夫人说您醒来就得让您先洗澡,所以吩咐小的把热水备好。少夫人还交代,您洗完澡得让您吃点热食,有肉粥、鱼汤、十青白果羹,有笋丝肉包、鲜肉汤包、烧饼夹蛋夹肉末,任秀爷选择。少夫人还说,爷请慢慢来,她已经让人过去‘太川行’知会老掌柜了,说秀爷今儿个会晚些再去行里。还有……还有……那个……少夫人把秀爷的衣裤都备好了,就搁在这儿,您、您洗澡吗?”叽哩呱啦把话一口气吐完。
游岩秀双目瞪着,瞪得那名可怜家丁整片背紧靠在墙上,满脸戒备。
“少夫人呢?”薄唇磨出话。
“……在、在灶房忙着。”吞咽口水,两脚悄悄慢慢地往门口挪动。
“要走就快走,别偷偷摸摸、磨磨蹭蹭。”他语气峻冷。
“是!”抱着倒完水的空壶,倏地一下,人真的不见了。
游岩秀撇撇嘴,五指梳扒过头发。
他站在原处瞪着冒白烟的大澡盆,又瞪着搁在角落矮架上的干净巾子、衣裤和鞋袜,瞪了会儿后,终于动手脱去身上皱巴巴的衣物。他动作有些粗鲁,把衣带扯得差点打结,完全显露出内心的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