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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

    铁汉三和柳条儿回到燕城时,苏觅音和商昨昔还在那里。苏觅音亲自带他们去认尸。

    但其实没什么好认的,时隔那么久,尸体都成白骨了。

    可他们还是认出了一具孩童尸体,因为她的遗物是个大头娃娃。苏觅音说,掘出尸骨时,那娃娃就在。那是铁汉三亲手给丫丫做的、她最喜欢的玩具。

    苏觅音还给他们看了牙行的情形,还有一些抄没出来的金银宝贝。

    在储大器的家产中,有两件很特殊的东西,是两张雪白的、半点杂毛也无的狐狸皮。柳条儿知道,大的那张是她卖出去的母狐狸,至于小的那张——肥子说,丫丫是为了看悬狸才跑上山。

    丫丫见到了悬狸,然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遇上了储大器,一起落入他手中,结果人和狐狸都死了。

    柳条儿从来没有这么悔恨过自己的人生——没有卖母狐狸就好了、没有让铁汉三掠过燕城,专心上山寻人就好了。

    “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如果我夜探牙行时,有多一点勇气,再多找一会儿,也许我可以救回丫丫……”天哪!那晚牙行在庆祝!他们庆祝什么?他们和那个御史捉到了漂亮的小女孩,正在玩乐?

    铁汉三满眼的泪,心在滴血。

    他还记得丫丫收到大头娃娃时,甜甜软软地谢阿爹,她亲着他脸颊时,那种温暖是如此动人心弦。

    但现在,她不会再开口了,她也不再有温度了。

    “别说了——”他大吼。他不知道该怪谁,柳条儿探牙行那回,受了多大的伤,他很清楚,如果她真的再多找一会儿,她现在已经没命了。

    不能怪柳条儿,她够勇敢了。

    但是丫丫死了,可怜的丫丫,她今年才十一岁。

    是他的错!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是他不好!

    他的吼声让柳条儿心一惊,他的悲伤却让她心碎。

    她再也说不出话,怔愣地看着两张狐狸皮,还有大头娃娃。

    铁汉三闭上眼,喘了很久,几个字进出齿缝。

    “对不起,柳儿,我不是怪你。”真的,他对她一点怨言也没有。他只是心里累积了太多的痛苦,忍不住爆发了。

    她了解地点头,又懊恼地咬唇,把嘴唇都咬破了。

    她知道他不怪她,但她无法不怨恨自己。

    如果没有她,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她的心好痛,但她哭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站着。

    “二位请节哀顺变。”苏觅音却很清楚,一个家庭发生这种事,两口子要不互相推拖,要不就像铁汉三和柳条儿一样,把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可事实是,他们都没错。“这件事的根本问题出在官府管理不当,以致昏官横行、牙贩子作恶,苏某才应致上最大歉意。”

    “小捕快,这关你什么事?”商昨昔同情铁汉三一家人的遭遇,但他还是不喜欢看到老婆低头委屈的样子。她已经是个百年难求的好官了。

    苏觅音瞪他一眼,商昨昔不得不咬牙,跟着一起鞠躬致意。他心里想把那个御史和那些涉案的地方官、牙贩子全砍上一百遍。

    铁汉三避过不受礼,他知道这些事与苏觅音他们无关。

    他勉强收拾情绪,跟苏觅音二人道了谢,并随同他们去办理手续,以便将丫丫的尸骨领回家。

    他想带着柳条儿一起,但她拒绝了。他有些落寞。现下他很需要她陪在身边。

    柳条儿等到大家都离开后,才崩溃跪倒地面。

    她看着大头娃娃,丫丫到死都带着它,可见她有多么喜欢它。她一定很舍不得她的阿爹吧?他们父女感情一向很好的,却因为她,让他们不得不分离。

    “丫丫,对不起、对不起……”她无法原谅那夜从牙行逃离的自己。

    但更让她痛苦的是,她不敢看铁汉三。刚刚他牵她的时候,她的心突然被一阵愧疚淹没了。

    她无法呼吸,居然害怕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她不明白这种恐惧是什么,但她知道这一辈子,她都无法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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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汉三开始酗酒。

    自从接丫丫的尸骨回家,他便每晚恶梦不绝,当然,神情、气色也变差了。

    柳条儿看见他这个样子,非常担心,寝食不安。

    这让铁汉三更痛苦。他一心想给她幸福,为什么结果却变成这样?他不得不寻找一个办法发泄。

    最后,他选择了酒。

    只要喝醉了,他就不会作恶梦,也不会拉着柳条儿一起沉溺悲伤了。

    他每天喝,早上、中午、夜晚酒不离身,常常喝得大醉,下不了田,也无法进山。

    柳条儿对这种情况的反应很平淡,她只是在家里摆满酒,方便他想喝时,随时可以拿到酒。

    倒是六婶子看不过眼,每天叨念他,但他只要多喝两瓶,喝到微醺时,什么责骂、劝告便消失了。

    六婶子因此气得搬回自己的家,她再也看不得他作践自己。

    曾经与他往来频繁的村人们也因为他的日日酗酒,不知不觉,疏了往来。

    渐渐地,家里便冷清了下来,不复之前的热闹。

    自从丫丫走了以后,整个生活都变了。

    他偶尔清醒时会想,这种选择到底对不对?他将自己封闭起来,确实不会再牵累柳条儿,但他也无法照顾她了。

    他真想回到从前的日子,有柳条儿、有丫丫,每天屋子里都充满笑声,不像现在……他忍不住又喝起酒。

    他喝得越来越多,有时候,连续两、三天都是醉的,自然没精神关照柳条儿,也无法好好跟她说话。

    日子越来越诡异,他明明很爱她,却相对无言。

    他们变成了最亲密的陌生人。他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结果还是只能喝酒排遣。

    直到这日,柳条儿带了一副猪耳朵,还有很多血肠、一些猪头皮回家,给他做了很香的下酒菜。

    他一边吃、一边喝,恍然感受到空气中的寒意。

    又到冬天了吧?一年过去了。

    “这是婶子家的猪?”今年他没去给六婶子杀猪,她是怎么对付过去的?他心里有些愧疚。

    “是啊!”柳条儿给他倒了杯酒。她唇边挂笑,眼眸却充满悲伤。

    他心里的愧疚更沉重了。“帮我跟婶子说声抱歉,我没去帮忙。”他忍不住又去摸酒瓶。

    “婶子不会怪你的。”她说。

    “养猪是我提议的,说要每年帮她杀猪的也是我,结果到最后,还是要婶子一人劳累。”他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烈酒入腹,一阵滚烫,心中的揪疼果然稍停一会儿。

    “我有去帮忙,你不必担心。”

    “你——”他手一颤,差点摔了酒杯。

    “怎么了?难道我做的不好吃?”她语气带着忧虑。

    她并不喜欢铁汉三喝酒,怕他搞坏身体,但她从来没有阻止他。因为她觉得,家里会变成这样都是她的错,为了弥补他,她事事顺从他。

    只是想在酗酒和健康中寻一个平衡,很难。她尽力让他吃多一点、吃好一点,以维持他的体力。

    为此,她努力学做菜,如今她的手艺,比他以前还要好。

    “不,你做的很好吃。”他只是想起,她曾经连块鸡蛋饼都摊不好,但现在,她什么都会做。她学得很辛苦吧?

    “那是你不想吃荤食?我去给你烧几样素菜。”说着,她就要起身。

    他拉住她,面色沉重。“今天的猪是谁杀的?”

    “我啊!”她说得很平静。

    他的胸口好像被一柄铁锤狠敲一下,痛得浑身颤抖。什么时候,她连杀猪都要学了?这不是姑娘家该干的活儿!

    “我做得不好吗?”她问。

    他又记起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问他:“我做得不好吗?”

    她居然变得这样没信心,凡事都要问过他的意见!她曾经很活泼,很爱跟他赌气撒娇的……

    “你怎么……会去学杀猪?”他的女人……他承诺照顾她一生,结果他都做了什么?

    “婶子需要帮忙,我就去啦!”杀猪、杀鱼、杀鸡……人要吃东西,就得干这些事,很正常啊,他干么大惊小怪?

    但这些应该是他做的。他闭上眼,忆起这段时间的日子,除了没有笑声之外,其它的吃穿用度都跟以前一样。

    她一个人去挑水、砍柴、买米、打猎,还给他运上一坛又一坛的美酒?

    他摸摸她的手,好粗,有些地方还裂了。天哪,他喝酒是不想两人一起悲伤,只是喝醉后,他轻松了,她昵?

    他是全天下最没用的男人!

    “柳儿,对不起、对不起……”

    “干么道歉?你没做什么啊?”

    就因为他什么都没做,才要抱歉。他想说,他要开始戒酒,他会对她好的,可他的手居然又不自觉地去摸酒瓶。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哪里不对劲了?

    他把酒瓶摔碎了,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铁大哥,你干什么?”她赶紧阻止他。“你会伤到自己的!”

    他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迷迷糊糊的。“柳儿,你怎么都不骂我?我让你这样辛苦。”

    “我不觉得辛苦。”何况,他喝醉之后就不会痛苦了,她无比渴望他快乐,所以明知喝酒是错误的,还是迁就他。

    铁汉三认为她在安慰自己,他一定要戒酒。

    “对不起,柳儿,我应该照顾你的,我……我再也不喝酒了。”他说,很辛苦地忍住太过清醒时,胸口间那针扎般的痛。

    柳条儿皱眉。她感觉到他的悲伤又浓了,他要一直忍着这种痛苦直到死亡来临吗?这样的人生一点希望也没有,她闭上眼,心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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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铁汉三答应她不再喝酒后,便真的一滴酒也不喝了。

    他又回到了从前勤劳的日子——不,他比以前更努力工作,几乎是不让自己休息地拚命。

    柳条儿看得好心疼。她知道他不是故意折磨自己、也不是想折磨她,他只是睡不着,因为他一闭上眼,就会梦见丫丫。

    一个人可以熬上几天不入眠?柳条儿看他摇摇欲坠的模样,好生担心。

    她试着叫他喝点酒,微醺可以帮助入眠,但他拒绝了,他说不会再放任她一个人辛苦。

    是,她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她的身体是不辛苦了,但是心好痛苦。

    “铁大哥,你就轻松一下吧!”她拿着酒瓶对他说。他再绷下去,会死的。

    铁汉三看了一眼酒瓶,眼睛亮了一下,可是用力摇了摇头。

    “不,我要戒酒。”他继续砍柴。冬天需要很多的柴火,烧炕、煮饭,每日的消耗惊人。他很庆幸现在是冬天,才有这么多事做,否则怎么强迫自己撑下去?

    “可你已经三天没睡觉了。”她说。

    “我以前还在江湖时,曾有过十天没合眼——”他说到一半,想起当年满手血腥,又有一种正在遭受报应的无助。

    她才不在乎他在江湖时怎么样。“铁大哥,你再熬下去,就要累死了!”

    “我不累。”

    “你两眼都是红丝,走路摇椅晃,这样还不累?”

    “我真不累,项多是有些晕。”他两手扳住她的肩膀。“柳儿,我发过誓要给你幸福的。前阵子是我不好,每天喝得醉醺醺,让你日夜为家事操劳,现在不会了,我会照顾你,让你快乐。”

    “但我一点都不快乐……”她眼前浮上水雾。“我要你开心,只有你好,我才会好,你懂不懂?”

    “我现在很好啊!”至少他的脑子是清楚的,否则怎会一直想起她、一直想起丫丫,想到心痛又心碎。

    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凄楚尽落入她眼底。

    “你不懂,你根本不明白。你不想我辛苦,所以把所有的苦都背在肩上,这样我的身体是轻松了,可我的心感觉好痛苦啊!”她挥开他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铁汉三如遭雷击。自己一心努力,原来是在重复之前的错误?

    他恍恍惚惚,脑子乱糟糟。爱人与被爱、共享和分担……好多事他到现在才明白,他们其实可以一起悲伤,再一起恢复的。

    “柳儿,我懂了,你快回来啊!”他大步追向她。“柳儿,别再往山上跑了,这天气不对,待会儿会下大雪的,柳儿——”

    柳条儿不听,继续跑。她已经受不了这种压抑了,她想解脱。

    她并没有分辨方向,只是不自觉地迈开脚步往前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她的心跳得像要蹦出胸膛。

    突然,她双脚一软,直直地往雪地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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