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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西院门缓缓敞开,一列婢女鱼贯而入,在花荫前站定。她们皆是一样的装扮,双髻垂绺,蓝色旗装。

    盘云姿垂着眼,置身于列队之中,只有她知道自己平静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忐忑的心。

    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衣角,艳阳下,蓝色旗装显得异常纯净,恍若湖水。

    一个月前,她在向南逃难的路上与妹妹若水失散,遭遇四处掳掠的清军,最后被带到了这里——舒泽贝勒府。

    她看到了许多同样与家人失散的女子,她们就像清军入关后犒赏自己的战利品,被分配到王侯将相的府中,或做奴婢,或做小妾。

    这样的场面,对她而言并不稀奇,当年,义父李自成入京时,也曾如此。

    如今,思索义父为何败北的原因,肆意掳掠,大概就是其中之一吧。

    满人若继续如此妄为,将来的某一日,也会失去天下。

    思绪一顿,盘云姿微微涩笑,笑自己处于危难之际,却还有闲情逸致为敌人烦忧。此刻,她该担心的是自己的身份是否暴露,毕竟,若知她是大顺王朝「昌平公主」,她定会被满人折磨至死吧?

    不!她要活着,好好活着,为了义父交托的重责大任……

    「云姊姊,你也照照吧—」

    一片刺眼的阳光射入她的眼眸,让她回过神来避开,这才发现一面小镜子在她面前晃拔。

    说话的人名叫雪倩,与她一同被掳的汉人女子。

    「照镜子?」盘云姿不解其意。

    「听说,今儿舒泽贝勒会回府,」她低声道,「你头发有点乱,该理一理。」

    「有什么关系?」盘云姿颇不以为然。

    「云姊姊,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雪倩颇有含意的看她一眼,「若被看上,便能贴身伺候舒泽贝勒,日后有希望为妾,否则,要做一辈子的奴婢。」

    「你想给舒泽贝勒做妾」盘云姿觉得不可思议,「别忘了,他是满人。你的爹娘难道不是被满人杀死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雪倩苦涩笑答,「国亡了,爹娘不在了,我就不要活了吗?相反,我还要活得更好!满人到头来会发现,这天下仍是咱们汉人的天下,因为汉人无所不在。」

    这算是苟且偷生,还是自我安慰?盘云姿不知道。但雪倩这种苦中作乐的想法,却让她颇为钦佩。

    「我这儿有些胭脂,」雪倩从袖中偷偷拿出胭脂盒,「来,往唇上抹一点,会显得漂亮些。」

    「我相貌平凡,断不会被看上。」她很有自知之明,「雪妹妹,你自己留着吧,别浪费了……」

    「谁在说话」引领她们的岱嬷嬷听到耳语,大声喝斥,「肃静!肃静!」

    两人相视而笑,雪倩飞快地将胭脂在唇上一点,收起了胭脂盒与镜子。

    这时,西厢正厅的屋帘一掀,步出一位明艳女子,衣裙上绣着繁绘,头上顶着珠翠扁髻,脚下踏着花盆底鞋,一身正统满族贵妇打扮。

    说是贵妇,其实不过十八、九岁模样,神情中显露刁蛮,扫视四周的目光亦带着冰霜傲慢。

    「岱嬷嬷,」那名贵妇冷冷道,「人都在这儿了?」

    「回福晋的话,所有的汉女都在这儿了。」岱嬷嬷恭敬地回答。

    福晋?难道,她就是舒泽贝勒的妻子,玉福晋?

    早听说这位福晋来历不凡,是科尔沁草原的公主,当今满清太后的侄女,看她那贵气逼人的模样,看得出绝非寻常百姓。

    「哼!」玉福晋微讽,「都说汉女狐媚,今日一见,果然个个都打扮得妖娆多姿。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统统给我安份点儿,别以为有机会伺候贝勒爷,尾巴就能翘上天!这天下已不是你们汉人的天下,这府中,也没你们撒野的地儿!」

    耳闻玉福晋是个醋坛子,府中凡有些姿色的婢女,皆被她视为眼中钉。

    「你们都排整齐了,」岱嬷嬷高声道,「把头抬起来,让福晋看个仔细。」

    众汉女只得听命,乖乖直视前方,等待自己的命运。

    玉福晋步下台阶,瞪大眼睛,逐一审视面前的如花容颜。

    若说美丽,这些女子都是从俘虏中千挑万选的,大多拥有几分姿色。毕竟舒泽贝勒身为满清摄政王多尔衮的亲侄子,英勇善战,素来得到朝廷重用,况且此次多尔衮有意要赏赐于他,所以掳获的汉女,别人不敢与他相争。

    盘云姿觉得自己的容貌最最平凡,奇怪,当初怎么会挑自己入府呢?或许是看上她的知书达礼吧。

    虽然她完全不愿意被舒泽看中,却希望借助贝勒府这块安宁之地暂时藏身,再伺机而动。

    「以我看,这群汉女都不配留在贝勒爷身边,」玉福晋逐一刁难,「一看就是红颜祸水之相,统统赶出去!」

    「福晋——」岱嬷嬷从旁劝道,「这是王爷赏赐的,好歹也要挑上一、两个,否则是犯上不敬……」

    「我知道了,我不是在努力找吗?」玉福晋闻言不甘不愿,叹一口气,「若实在挑不出来,我也只能进宫向姑姑请罪了。」

    仗着有太后撑腰,她无所畏惧。忽然她停下脚步,就站在盘云姿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福晋在跟我说话?」盘云姿不由得一惊。

    「对啊,不然呢?」玉福晋轻笑,却令人不敢轻忽。

    「奴婢……庞云姿。」迫不得已,找个谐音,以盖自己的真名。毕竟,「盘」这个姓氏,一听就非汉人,容易暴露身份。

    「好,就是你了!」玉福晋拍板定案。

    「我」她骇然,不敢相信。

    「对啊,你容貌还算端正,气质也算纯良,不像那些狐狸精。由你伺候贝勒爷,我可以放心。」玉福晋莞尔地回答。

    呵,是说她相貌太过平凡,舒泽一定看不上吧?

    盘云姿在心中替她感到悲哀。用如此方法留住丈夫,能留住一世吗?天下美貌女子如此之多,防不胜防,今天强行挽回一城,又有何用?

    「这……」连岱嬷嬷看了都觉得不妥。「福晋,还是再挑挑吧,我怕贝勒爷他……」

    「我说定下就定下了!」玉福晋恶狠狠地打断,「从此以后,贝勒爷的饮食起居,就交给庞云姿一人,她就代表我!」

    如此重话一出口,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四下一片寂静,众汉女默默望向盘云姿,皆露出羡慕的神态。雪倩微笑示意,似在恭喜。

    只有盘云姿万般忐忑。

    她只希望在此当个普通婢女,有个暂时栖身之地,不料,长相平庸的她竟被挑中,今后得贴身伺候舒泽!

    之前她躲,她藏,把一切埋得好好的,生怕满人发现她的秘密,然而,却忽然被推到众目睽睽之下,她不确定自己的身份还能隐瞒多久。

    现在只盼舒泽贝勒是个傻瓜,不会在朝夕相处中察觉到她的异样。

    然而,身为满州第一聪慧的勇士,他怎么可能是迟钝之人?

    此刻,盘云姿只能祈求上苍庇佑相安无事,直至她找到若水,她的妹妹。

    盘云姿记得,初见舒泽的夜晚,月亮特别圆,高挂在天边,散发柔和的光泽。

    她随岱嬷嬷缓缓向东厢走去,据说,舒泽独自住在这里,并不与妻子同房。

    当下她还觉得奇怪,认定他是个脾气古怪的男子。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个男子会与她产生不同寻常的感情……

    推开房门,这里一看就是间男子的居室,墙上挂着射日弓,榻上铺着白虎毯,案上卧着凌云剑,屏风一角立着不死铠甲,可以说,此房无一处不显示着阳刚之气。

    此间的主人是否也如此番布置一般,威猛阳刚?盘云姿捧着茶水踏入门坎时,不禁这般想到。

    都说舒泽是满蒙第一勇士,该不会面目狰狞、脾气暴躁吧?

    她曾见过满人杀戮的情况,那血淋淋的景象,是她毕生的恶梦。倘若舒泽也如那些禽兽一般,她恐怕活不到跟妹妹重逢的那一天了……

    「愣着干什么?」岱嬷嬷从旁叫唤,「贝勒爷就要回来了,快准备好热毛巾供爷擦手洗脸!」

    盘云姿连忙放下茶盏,将热水注入铜盆,严阵以待。

    倏地,她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猜测定是舒泽到了,便垂眸立至墙角,屏佐吸。

    「给贝勒爷请安——」岱嬷嬷笑意盈盈迎上前去,弓身行礼。

    「怎么今儿个是嬷嬷亲自伺候?」一名男子笑道,「小柔和小婵呢?偷懒去了?」

    这声音虽然低沉,却十分醇厚动听,钻入盘云姿耳中,像是饮了陈酒一般,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小柔和小婵回乡去了,」岱嬷嬷拉了拉盘云姿,「这是云儿,福晋特意挑来伺候贝勒爷的。」

    「云儿?」男子一怔,「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盘云姿呼吸一窒,迫不得已,挺直身子抬起头,目光刹那间与他相触,心中划过一阵诧异。

    舒泽,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不似印象中满州男子须粗犷的面孔,相反的,拥有一张极为清俊的脸,像极了汉人儒士。

    然而,他的身材却很高大魁梧,健壮的肌肉鼓鼓的撑起衣衫,看来第一勇士之名并非虚言。

    这是她对舒泽的第一印象,无关心动,只是单纯的观感。

    「你是福晋安排的吧?一看就知道。」舒泽看到她的相貌时,脱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轻轻一笑,灿如曜日,比不笑时更具魅惑。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嫌弃她相貌平凡吗?盘姿云心中暗忖,看来,妻子的善妒,他早已深深有所体会。

    「好吧,」轻视的神情似乎表达了对她的不屑,却没有立刻将她拒于门外。「既然如此,就暂且留下。不过,我是个挑剔之人,就不知这丫头能忍耐几天。」

    「贝勒爷放心,这丫头脾气好得很呢,而且知书达礼,」岱嬷嬷在旁美言,「一定能称您的意。」

    舒泽听后并不言语,面向盘云姿,将手一摊。

    这样的举动,让她有些莫名,一时反应不过来。

    「快,替贝勒擦洗啊!」岱嬷嬷急道。

    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啊!盘云姿连忙拿起浸过的湿毛巾,匆匆往舒泽的脸上、手上拭去。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男子的身体,隔着热毛巾,却可以感到不同于女子的结实与弹性。

    此时,她离他好近,连呼吸都可以闻见,令她不禁脸红。

    「笨手笨脚的,不如柔儿。」舒泽嘲讽笑道,随即一举坐至榻上,将脚一伸。

    这一回,盘云姿立刻领悟,是要她帮忙脱鞋。想也没想,她便蹲下身去,扳他的靴。

    然而,靴子深长,她扳了又扳,却文风不动,反倒弄得她满头大汗,微微喘气。

    「你是汉女?」舒泽突然问道。

    「回贝勒爷,她是。」岱嬷嬷急忙代答。

    「我问她,又没问你。」舒泽不悦地睨了岱嬷嬷一眼。

    「回贝勒爷,我是。」盘云姿终于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惊慌,「贝勒爷怎么猜出来的?」

    「呵,还以为你是哑巴呢。」舒泽莞尔,「我不仅能猜出你是汉女,而且,想必从前家境不错。」

    她双眸一凝,难以置信他的直觉如此灵敏。的确,别说跟了义父之后没受过什么苦,从前在瑶寨的时候,她亦是头人的女儿,从小到大,可谓养尊处优。

    「看你这样子,就像没伺候过人。」他轻轻一揽,靴子轻松脱落,「连只鞋都搞不定。」

    「奴婢今后自当尽心学习,」说着,盘云姿主动奉上茶盏,「贝勒爷请喝茶—」

    「难道没人告诉过你,我从不喝茶,回到家中,只饮水酒。」简单几句话,又将她打入尴尬的境地。

    「贝勒爷息怒,」岱嬷嬷已经双腿发抖,「是老身教导不周,还请贝勒爷多给一次机会……」

    「哼!我知道,你跟福晋是一伙的,」舒泽淡淡说道,「这些年来,有几个丫鬟能在我身旁伺候上两个月?稍微调教得得心应手些,就把人家打发回乡,生怕我看上谁,是吧?」

    「老身不敢,都是福晋她……」岱嬷嬷吓得差点跪地求饶。

    「你回去告诉她,不要太过份!」舒泽浅笑的面庞忽然变了颜色,如阴云布空,「这一次,我偏不给她面子!」

    「什么意思?」岱嬷嬷一怔。

    「很简单,眼前的这个人,哪儿来的你带回哪去,把柔儿和婵儿给我找回来!」他的语气中有种不怒自威的骇人气势。

    「贝勒爷,不可啊!」岱嬷嬷惊叫,「这班汉女是王爷所赐……」

    「回头我亲自向王爷请罪,难道王爷真会因为她们杀了我不成?」舒泽直言,毫无畏惧。

    「贝勒爷——」关键时刻,盘云姿倏地跪下,朗声道,「一切皆是奴婢的错,还请贝勒爷不要赶我走,今后奴婢自当尽心学习,报答贝勒爷的收留大恩。」

    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应该是上苍借给她的胆子,只希望这么一跪,能改变他的心意。

    一旁的岱嬷嬷吓呆了,因为没料到她居然敢插嘴。舒泽亦是满脸意外,微微侧首睨着她。

    「哦?」他一挑眉,「你很想留在这里?为什么?」她的举动引起他的好奇心。

    「因为……倘若出府去,或许会沦落到更不堪的境地。所以不论多苦,我都愿意,请贝勒爷给我机会。」她实话实说。

    没错,她害怕在他身边可能有暴露身份的危险;可出府之后的际遇会如何,她亦无法预料。待在这里,至少能够衣食饱暖。而且,看他的模样,不似残暴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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