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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

    「佛渡南海,初见莲花?」灯光下,舒泽笑道,「我也算列佛经故事颇有耳闻,怎么从没听过这一则?」

    「这个……」盘云姿只得承认,「是奴婢杜撰的。」

    「原来是你瞎编的,连王爷都被你骗了!」舒泽摇头轻叹。他总是惊诧于她的聪慧,让他知道,所谓的「惠质兰心」是什么意思。

    「不过,小云儿,为何要杜撰这样一则故事?」

    「只是希望王爷能将汉字汉语延续下去,我很害怕……」她忽然咬唇不语。

    「怕王爷会学秦始皇焚书坑儒?」他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傻瓜,不会的!」

    果然他猜得不错,她的确很害怕博大精深的汉学会被满人毁于一旦。虽然她是瑶族女子,却心甘情愿被汉学折服,她希望这种美好的文化能生生世世永远流传下去。

    「假如——」片刻停顿后,舒泽终于道,「你做了我的侧福晋,爱新觉罗的子孙有了汉族血源,你担心的事不就更不会发生了?」

    这算是试探吗?也许是。

    他的确想知道,在她心中,是否亦对他存有好感,是否愿意给他们的将来一个机会……

    然而他失望了。此刻,明显可以在她脸上看到不情愿的神情。

    其实嫁给他,是天下女子都向往的事吧?如果她不认识薛瑜,如果他没有娶妻在先,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种族之分……她一定会欢欢喜喜穿上嫁衣,等着嫁他为妻。

    但现在,他们在每一方面都差一步。按汉人的话来说,就是无缘,即使有,也是孽缘吧。

    「你不必回答了,」舒泽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的神色,「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放心,我不会逼你的。

    话虽如此,但在他强掩的镇定外表下,却弥漫起苦涩。这是第二次,他尝到这种滋味,第一次,是在那片海棠树下,看到她为薛瑜流泪时。

    天底下,还没有任何女子能勾起他这种情绪。曾经,与玉福晋争吵时,对方也故意与别的男人眉来眼去,想激起他的妒意,但他却一笑置之。

    是否爱上了某个人,这样的情绪会是家常便饭?或许他已经明白,只是不想承认。

    「可是……贝勒爷该怎么回复王爷昵?」她不由得替他担忧,毕竟他是个好主子,因为他,她得以能在贝勒府有个栖身之地。

    「傻瓜!王爷要我纳妾,只是一片好意,我执意不肯,他还能砍了我不成?」

    舒泽敷衍,「来,替我结辫子吧,别再为那事烦心了。」

    一连两声傻瓜,看似讽刺的称呼,实则透着亲呢与宠溺,舒泽末发觉,一旦男子用这样的口吻对一个女子说话,他的心便已深陷。

    挥挥手,他故作云淡风轻,仿佛刚才谈论的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家常琐事。然而,多尔衮的旨意,其实并非玩笑——他是在冒着生死,博取她的舒心。

    不明真相的盘云姿,总算舒眉莞尔,以为一切会如他所说。

    端来头油,她浸了木梳,缓缓替他梳理方才洗净的头发。

    他的长发蓬松乌亮,恐怕女子看了都会嫉妒,每次替他结辫,她都在感慨人世间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就算与薛瑜相比,也不差分毫,甚至更胜一筹……

    「从小到大,这么多人替我结辫子,就数你结得最好,」舒泽忽然赞道,「别人要嘛结得太松散,要嘛拉得我头皮疼。」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替男人结辫,」她坦言,「说实活,看到满人剃头结辫,我还觉得满奇怪的。」

    「有什么奇怪?」舒泽侧眸,「不好看吗?」

    「我还是觉得……汉人的发髻比较好看。」人人剃成半秃,她不觉得有什么漂亮可言。

    「所以,」舒泽忽然蹙眉,「你觉得薜瑜比我好看就是了。」

    盘云姿一怔,感到他话语中有种强烈的醋意,似乎遭遇了情敌……不不不,她一定是听错了,舒泽怎会为了她吃醋?他们是如此陌生的两个人……

    呃,他只不过是在为自己民族传统的发型鸣不平吧?

    「我们满人从前生活在关外,以骑马游猎为生,」他低声道,「剃头只是为了避免在飞奔时前面的头发遮住眼睛,结辫亦是为了方便,而且,晚上露宿之时,辫子还可以缠脖作枕。」

    原来如此,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假如,我们满人像汉人一样,占有鱼米之乡,我们也能梳漂亮的发髻,何必结这麻烦的辫子?」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忿忿不平,亦有一丝心酸,「其实,我也知道像薛瑜那样白衣如云是比较好看,但我们终究是马背上的一族,无法做翩翩佳公子……」

    话一出口,他惊觉自己居然嫉妒起薛瑜!是单纯嫉妒对方的白衣翩翩吗?恐怕没那么简单……

    曾经的马上生活让他何其自豪,现在却是不堪回首似的。她的评价真那么重要?抑或她在自己心中变得重要?

    盘云姿此刻完全没能理解他胸中的跌宕起伏,以为只是自己的一时多嘴令他不快,想尽力让气氛回暖。

    「贝勒爷,你看——」她摊开掌心,继续她的话题,「我做了一个穗子,系在发尾,一定漂亮。」

    他一怔,借着灯光往她手中望去,只见有一条深红的穗结,丝线编成,精巧可爱。

    「这是特地……为我做的?」舒泽诧异。一直以来,她待在自己身边,虽然尽心竭力,但终究出于被迫,这是头一次,她主动为他,而且只为他一人。

    此刻,他只觉得有股暖流迂回在心,就像整个人泡在温泉水中,全身都畅快地舒展开来。

    方才的郁闷,已烟消云散。

    盘云姿浅笑地点了下头,柔荑绕到他背后,轻结长穗。

    他的目光自镜中凝视着她,觉得背心痒痒的,有种暧昧难言的滋味,此时此刻蜿蜒而行。

    他忽然有一丝贪念,希望这样的亲昵举动能一直继续,直到天荒地老。

    「为什么忽然想要替我做穗子?」舒泽忍不住问。

    为什么?因为就要分别了吧?盘云姿暗忖邂逅薛瑜,意味着即将与妹妹若水重逢,她不久将会悄悄离开贝勒府,去完成义父未尽的心愿……但她不会忘记,在这落难的日子里,曾经遇到一个好心的男子,给了她片刻的安宁。

    虽然处于敌对阵营,但她对舒泽,还是万分感激的。她也很喜欢跟他聊天,一边做着手中的活,一边悠悠闲言碎语,就算观念不同,也颇有乐趣。

    这个穗子,就当是临别礼物吧。

    「奴婢替贝勒效劳还需要原因吗?」但心中这些话不能说,她只能如此回答,「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他狐疑地盯着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门被砰然撞开,玉福晋迈了进来,箭一般的锐利目光投射在他俩身上。

    「还没行礼呢,就卿卿我我了?」

    「瞎说什么?」舒泽皱眉,「云儿在替我结辫。」

    皱眉是因为心虚吗?他不确定。但两人之间的清白,他必须申明,为了她的名声。

    「结什么辫?分明是狐狸精存心勾引男人!」玉福晋插腰骂道。

    盘云姿脸一红,连忙退到一旁,不想徒生是非。

    「放尊重点!」舒泽瞪着妻子,「别失了自己的身份!」

    这又是个第一次,他为了一个丫鬟跟妻子争吵,为了盘云姿,他似乎尝试了许多前所未见的第一次。

    「失什么身份?」玉福晋抬高语凋,「我丈夫都快没了,我还怕失身份?真没想到,这小蹄子长相不怎么样,引诱男人的功夫倒是一流!什么时候得手的?说!」

    她逼近盘云姿,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咄咄逼人。

    「放手!」舒泽立刻护在不知所措的她面前,拍掉妻子的手,「无理敬闹,看看你,像什么话?」

    虽然总是与妻子争吵,但他从不会动粗——他失控了,一心只想着护住小云儿。

    「无理取闹?」玉福晋神色更加愤慨,「别以为我是瞎子!每一次,只要她使一个眼色,你就乖乖听她的,甚至可以忍住脾气,不跟我争吵!你要真对她没意思,那天就该当面拒绝王爷,为什么你不?」

    真是如此吗?盘云姿愣住,难以置信地看向舒泽。不……以她这样的平凡相貌,断不可能得到他的垂青,福晋一定是被嫉妒冲昏了头。

    福晋是在怪她那天讲述佛经故事抢了风头吧?王爷亲自下旨,的确会威胁到身为妻子的地位,但无论如何,舒泽会喜欢上她……她觉得是件极其荒谬的事。

    「我告诉你」玉福晋指着盘云姿的脸,狠狠道,「你休想得逞!就算跟你同归于尽,我也不会让你夺走我的丈夫!」

    尖厉的指甲一把抓过来,眼看就要划破盘云姿柔嫩的脸庞,一旁的舒泽再也按捺不住,「啪」一掌甩在玉辐晋脸上。

    这声骤响,让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舒泽目己,也对方才的情不自禁感到错愕。

    「你打我?」玉福晋顿时泪如泉涌,「从小到大,你没这样对待过我,为了一个丫头,你……你……等着瞧!」

    她嚎啕的转身狂奔出房间,踉跄之中,花盆底鞋落下了一只,遗失在墙角。

    盘云姿呆呆地站立在原地,像是没弄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一般,眼前的画面像是送迟的书信,过了片刻,才映入她的脑海。而待一切清晰起来之后,她感到身子一软,撑在桌角,几乎摔倒。

    「你没事吧?」舒泽立刻扶住她,复杂的神色煎熬片刻,他忽然道出令她更为吃惊的话语,「明儿我就送你到薛府。」

    「什么?」盘云姿怀疑自己听错了。

    「送你回到薛瑜的身边,不是你一直向往的吗?」他脸上乍现涩笑,「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再待在这儿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担心玉福晋危及她的安全,还是怕她真的破坏自己的婚姻?为什么要急着送她走?

    盘云姿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在方才的一刻舒泽才下的,在玉福晋的厉甲就要划伤她的那一刻。

    他终于明白,也总算承认,这个丫头,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他绝对绝对不是遵照多尔衮的旨意,假装爱上她……或许,他真的对她动了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们的相处,不过短短时日,然而他知道,感情是无法用时间来计算的,否则他应该深爱着青梅竹马的妻子。

    犹记得在那个月圆的夜晚,第一次见到这个温柔从容的丫头时,就勾起了他异样的情绪。

    算命的说,他的人生中有一道劫,有道跨不去的门槛。现在他明白,大概是桃花劫。

    遇见她,是上苍给他的磨难,但他愿意接受,无奈的是,他竟必须放手让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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