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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夜凉如水。

    莫纵雪懒懒地躺在屋顶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身旁有衣袂声掠过,他动也不动,只道:“你来了?”

    宫无策在他身旁坐下,“你的伤好了吗?”

    “放心,还没到能和你相抗衡的地步。”

    宫无策淡淡一笑,仰首看天上繁星点点,问:“他的眼是什么时候瞎的?”

    “两年半前。”莫纵雪侧首看他,“不要告诉我,你心痛了?”

    宫无策低笑,“如果我如你想象的善良心软的话,拂心斋早就毁了。这些年,我的手不会比你干净到哪里。”

    “那些台面下的事还用得着你亲自动手?”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不是亲自动手又有什么关系?”他双手抱着膝,衣袂随夜风飘动,宁静的侧脸看去竟有些疲倦,“何况那些命令都是我下的。有些时候为了永绝后患,就算明知道是可以留情的人,也不可放过,又岂是‘无可奈何’便能推委得了的。”

    “从孤骛门出去的人,还会考虑到这些,真是笑掉别人的大牙。”莫纵雪讥诮地撇唇,“说实话你房里那个白痴丫头的心要硬多了。”推人送死连眼都不眨,兀自笑得阳光灿烂。

    “她……只是有解不开的结而已。”所以掩了才智,蒙了真心。

    那个无忧无虑到让他从数年前一直手痒到现在的白痴也会有什么烦恼?莫纵雪希奇地扬眉,“真奇怪,你居然能就让她抱着那个不知名的死结不放?”

    “自己系的铃,别人是不能解的。”宫无策低头看他,两张五官一模一样的脸对上,“就好像,我明知你心底的铃,却也只能看着而已。”

    莫纵雪眯起眼,虽仍是慵懒地躺着,周围的气流却突然间有些异样,“月,你不要聪明过头了。”

    “我说错了吗?”宫无策淡淡地笑着,丝毫不受影响,“你那么执着地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是因为他对不起我们。但是事实上,”柔雅的声音在夜空中分外清晰,“是你觉得对不起我吧,所以一定要做些什么以做补偿。”

    “咔”的一声轻响,似是屋瓦碎裂的声音。

    “从那个时候你为了我第一次杀人起,之后你所做的事就没有哪件不是为了我,不管做多少都还是觉得不够,还是觉得欠了我。纵雪,对你而言,我也许更像你还一辈子也还不完债的债主吧。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或者从来就没有想过,我们是兄弟这回事?”

    莫纵雪别过头去,“你在说什么?”

    宫无策轻轻摇头,“我们——不是一般的兄弟,如果你能感觉到我每次毒发时的痛苦,我自然不会感觉不到那时你的内疚悲伤。自小时起,我每毒发一次,你的内疚就增加一分,你认定了我是为了你才变成这种样子,是你害得我生不如死,所以一直在补偿,从小时的杀人夺药,到后来不肯跟我离开——虽然这个地方对你而言一样也是噩梦,以至现在毁去孤骛门,全都是为了我。你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如果,我这么辛苦地活下来,就是为了让你觉得负疚进而赔上一生的话,”他轻轻地道,“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活下来?也许在十一年前真的死去是会好些的吧?反正,不管怎样你都会为我报仇——”

    “咔、咔、咔、咔——”

    “你说够了没有?”莫纵雪懒懒地翻身坐起,他原先躺的地方已是一片支离破碎的壮观景象,“我容忍你的一次算计已太足够,再提那些过去的事,我没有把握保证我不会反悔。”

    “反不反悔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场赌注你从一开始就已立于不败之地,我虽然使计而赢,却不代表你输了。因为就算你不去找他,他也不可能放过毁了他全部心血的你,一旦他找上门,我又怎么能让你袖手不动?所以,”宫无策眼中光芒闪动,“我们势均力敌。”是被他踩到痛处了吧,所以才会有这种反应。只是知道又如何呢,除了看着,还是什么也不能做。

    “不用太佩服我。”莫纵雪一哂,“既是兄弟,我们自然不会差太多。”

    “可是,不管我们多么相似,都终究还是两个人。”宫无策拂衣而起,“夜深露重,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房吧。”

    他转身离去,着了露水的檐瓦湿滑无比,他脚下如履平地,在纵身跃上另一屋顶后,忽地转头,星空下泛出浅浅笑靥,“纵雪,是不是只有我不在了,你才会想到自己的存在?才会想到这世上不止有‘莫纵月’,还有‘莫纵雪’?”

    宫无策回到厢房,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推开门扉。刚用完午膳他便不顾凝眸反对地硬把她的床搬了过来,那丫头没力气搬回去,又没别的地方可睡,只好勉为其难地屈就在他这儿,现在只怕早睡熟了。

    脱下外衫,余光不经意地向另一张床瞄去——立时凝住。

    从来自如的步伐乱了调,几乎是冲过去,一把掀开纱帐,床上除了凌乱的薄被外只有一张纸条,以鲜血草就的字火一样炙红他的眼。

    ——明日午时,千仞崖见,过时崖底觅尸。

    振衣千仞崖。

    凝眸悠悠转醒,她揉揉眼,打了个哈欠,这才坐起身来,捶了捶酸痛的腰。唉,不正确的睡姿果然是会大大影响睡眠的质量呢。

    “咦,你还没找到道观吗?你家的邪魔要控制不住了。”

    正负手站在崖边不知在看些什么的蓝衣人转过身来,竟是昨日在山间见到的儒生,他露出温文的笑容,“是快控制不住了,如果午时纵雪不来的话。”

    “关莫少主什么事?难道他于降魔除妖一道有异能吗?”

    “你还叫他少主?”蓝衫人摇了摇头,嗟叹着似乎有些无奈,“那孩子也真是,都允许你住到他房里了,还这么生疏。”

    “他、他的房里?!”

    啊,想起来了,大哥自第二天起就被莫纵雪拖去他房里睡了,昨天因为绝魂散事件大哥执意不肯让她一人独寝,孤骛观中的厢房只有莫纵雪的大些,摆得下两张床,所以索性将他的床搬进了莫纵雪房里,莫纵雪反而去睡开始为大哥收拾的那间……

    “难道是我猜错了?”温儒的脸庞似有些意外,笑容和善如初。

    “都被你亲眼看到了,我、我……”双颊晕红地别过脸去,竟也有一些些动人荡漾开来,“这么明白地说出来,当然会有一点不好意思的嘛……”似是因害羞,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更是低如蚊蚋。

    呕……实在说不下去了,好恶心,她这辈子还没说过这么违心的话,真是亏大了。

    “这本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可难为情的?不过小姑娘的脸皮薄,倒也在所难免。”蓝衫人仔细地打量了她两眼,“果然有些特别之处,莫怪纵雪抛了我送他的责而看上你,若换做我,自然也宁可要一个能解绝魂散之毒的有用之人。”

    凝眸摇头,一派的天真无知,“我才不会什么解毒,昨天我刚一回去,少主不由分说就灌了我一碗醋,我是被呛得半死后才知道中了毒。”

    微垂了眼,真是没想到呢,责竟不是莫纵雪那边的人,有命在两个煞星间周旋,真是超乎想象的厉害呀。莫纵雪十数年隐忍不发,孤骛门上下无一看出他心怀异志,而他一旦出击,便是满门灰飞烟灭,即便放眼江湖也算得上是头一号人物。可是孤骛门中真正藏得最深的人,却是他身旁那个有着圆圆笑脸的少女吧。

    “至于责姑娘,她是门主大人安排在少主身边监视他的人,不受重视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蓝衫人的目光对上她,缓缓露出和煦笑容,“原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你跟少主那么像,我当然一眼就——”笑容蓦地僵住。和莫纵雪像,那么和大哥——突如其来的领悟闪电一般劈入脑中,心不可抑制地发冷,这么明显的事实,为什么——她竟然没有发现?

    “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吗?”笑容益加温和,带着些许长辈的无奈,“原来纵雪没对你说过,那孩子为了一个死了十几年的兄弟,毁了孤骛门不说,连爹也不要了。”

    “啊,少主还有一个兄弟吗?”瞳眸惊讶似的瞪大。

    “那是纵月。”孤骛门主转过身去,微眯起眼,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和纵雪是孪生兄弟,两个人相像得有时连我这个爹也分不出来。纵月是聪明绝顶的孩子,筋骨和纵雪一样绝佳,不管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一步,更重要的是韧性无人能及。”他的目光迷离起来,声音叹息一般,“那么多人中只有他撑到了最后,后来我费了很多心力去找,却再也找不到生命力那么顽强的孩子……”

    “那个——纵月是怎么死的?”

    “你对他似乎很有兴趣?”

    “是啊,少主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这种事呢。”天真乖巧地笑着,清秀的脸上闪动的是十七八岁少女惯常会有的好奇。

    孤骛门主沉吟片刻:“告诉你也无妨。”对于死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优雅脱尘的身影缓缓转过来,气流随他的动作而变化,他微笑着道:“他是我费尽心思养出的‘药人’,我这么说,应该可以解答你的问题吧。”

    轰——

    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塌了。

    “他是——被你养出来的?”凝眸的声音极轻极轻,轻到几乎在清风中化掉,“他身上所有的毒,都是你下的?”

    “当然。”孤骛门主很自然地答道,“药人的制作容不得一点疏忽,我怎放心假他人之手。可是饶是我小心再小心,却还是出了差错,已经差不多要大功告成——”他摇了摇头,不胜惋惜的样子,“却在最后关头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前功尽弃。”

    ……

    凝眸慢慢爬起来,握紧拳,站在原地,感觉愤怒一点一点从心底堆积,然后洪水一样爆发。还以为已经不会再为什么事动容了呢……终于知道,大哥在孤骛门里受过的是怎样的苦。

    药人。果然是药人。

    自那日在酒楼发现他身上竟无一丝伤痕时便隐隐有预感,以一个习武者来说,这是近乎不可能的事。那时综合他剧毒满身却又相互克制的诡异状况,她已有这方面的臆测,只是不愿相信也不忍相信——现在才知道,真正残忍的,根本不在于此,也不至于此。

    被自己的亲身父亲施以这种酷刑……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在大哥身上!

    “我以为,我有那样的爹已经是最大的不幸,没想到——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那时候只是个孩子而已,什么样的憎恨让你要这样伤他?你不喜欢他可以不管他不问他不要他,你——丢掉他就好。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对他做这种事?!”眼睛被涌上的热浪灼得睁不开,心怎么会这么痛呢,好像那样的事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

    难怪大哥一直总是微笑,什么事都不在意,什么事都不为所动的样子,被本该是最亲的人那样的背叛伤害,这种人生对他而言是……根本没有丝毫的留恋价值吧。

    “你的反应似乎有点大呢。”平静地听着一长串的指责,孤骛门主轻笑着,完好的右眼在阳光下一闪,恍惚间有利刃一样的错觉,“是爱屋及乌还是同情心过剩呢?真是愚不可及的情感,说起来这一点纵月倒是跟你有些像呢,如果不是执着于无聊的兄弟之情,怕我会接着拿纵雪开刀,他也不会连死都不敢。”悠然地弹一弹指,“一个是在自身难保的状况下还想去保护别人,一个是刀在颈间还有心情为别人不平,倒是难得的一对绝配。不过纵雪那孩子的性情,应该不会容忍有这些多余感情的人待在身边才对,毕竟对于孤骛门的少主来说,一旦有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弱点,离死也就不会太远了。”

    凝眸的神情恍恍惚惚的,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你并没有忘了他曾怎样待你,那几年的记忆你和我一样深刻入骨,不同的是我选择杀他,你却选择护他,为了那个狗屁倒灶的理由——

    是莫纵雪的话。那个理由应该就是彼此间虽然千疮百孔却依然不能抹煞的血缘吧,当时觉得莫名其妙的话,现在终于明白。弑父是逆天之罪,所以大哥那么拼命地极力阻止,冒着随时可能死去的危险破关而出,日夜兼程地赶来,甚至不惜对原本以命相护的人出手,只为了阻止他逆犯天伦。

    可是大哥,我跟这个人是没有任何牵连的。所以,如果由我来的话,就应该没关系吧——

    时当正午。

    炽热刺目的阳光无遮掩地直射在千仞崖上,孤骛门主不自觉地眯起眼,“午时快到了,纵雪应该要来了吧。”

    “……对呀。”缓缓抬起头,迷雾散尽的眼神清亮如秋水,弯弯一闪,寒极,前所未有的犀利,“可惜,你没有见到他的荣幸了。”

    生平第一次起杀机,第一次不想再置身事外,第一次有想让一个人彻底消失的冲动,几乎可以感觉到沉寂了那么多年的血液因愤怒而沸腾。

    “你,在向我挑战?”有些不敢置信地挑眉,忍俊不禁的口气像是慈蔼的长辈面对顽皮的孩子,“真是……连纵雪也只敢挑我不在的时候对孤骛门下手,你居然就这么面对面地跟我挑战?也罢,敢光明正大跟本座动手的人你算第一个,就算看在这份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上,本座留你一个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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