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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

    十九看着她手掌鲜血淋漓,想到阎温好险就被坑害,从未有过的肃容冷色,“你方才在马车中说的话我可是记着的,你最好也记住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十九将声音压的低沉,语带威胁,听起来像是仗势欺人,实际却是一语双关,“还不滚到荒郊野岭去躲着,等着我家大人发落你么!”

    十九一直将自己的位置摆的很正,无论在任何人的面前,从不拿女皇的架子,踏踏实实的做她的傀儡,因此也从无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

    许是在阎温的身边呆的久了,见到阎温也都是各种发怒的样子,十九不自觉的就学着阎温,冷起脸色眉心微蹙,倒有那么两分相像。

    但是只有这两分,也足以将一个心中有鬼的人吓的魂飞魄散了,小姑娘被十九一呵斥,顿时如大梦初醒,“啊”了一声,爬起来就朝着门口跑去。

    阎温的恶名可不是说说而已,她企图坑害他被他发现了,必定比得瘟疫而死要凄惨十倍。

    十九视线一直盯着她,见她跑出去时还知道躲着人,可见良心还没彻底被狗吃了,这才悄悄的松一口气。

    众人都不明所以,但是小姑娘的这种举动,倒是将十九方才说的话“坐实”了,否则她何须这样逃跑。

    十九松开袖口里紧握的拳头,闭了闭眼睛,几乎有些脱力,这里实在是不安全,医署里面能够被买通一个,就能有第二个。

    阎温的视线落在十九的身上,想她今日种种异常表现,心中疑窦丛生,方才阎温已经作了手势,命单怀跟着那个小姑娘,必要时候将人抓起来。

    阎温也算了解十九,并不信她只因为谁的几句冲撞,就敢仗着他的势当着这么许多人撒泼,这其中定然有蹊跷。

    他也是听属下说城西医署中有人研制出了方子,说是给城外隔离起来的百姓用过,虽无法彻底治愈,但好歹能够延缓病情,一旦有了方向,拿到太医院中集思广益,研制出真的救命方子,也就是时间的问题。

    可这医师非要亲眼见他才肯交付药方,还口口声声说有个天大的秘密,必得亲口告知他。

    今日阎温本也是要到晋江阁中,所以顺带着就想见一下这个口出狂言的医师,想要见他的人无非就是那两种,要么图权要么图钱,若是他的药方属实管用,阎温向来不吝提拔人才。

    可是他今日来的不巧,据说那研制出药房的医师出诊了,巳时便回,除那医师之外,无人知道药方,毕竟才开始给自愿试药的百姓服了几剂。

    眼看要到巳时,阎温只听属下报城中瘟疫已经控制住,也总要亲自来看上一眼方得安心,这才在大堂中稍稍等上片刻。

    没成想这片刻的功夫,小傀儡也能给他惹出事端来。

    阎温脸色不善,十九什么都不能说,只能闷在肚子里,将噩梦中这盏致命的茶破坏掉,她暂时松了一口气,彻底变成一个没嘴的葫芦,刚才那副狐假虎威的气势转瞬消失的无影无踪,勾着脊背,磨磨蹭蹭的蹭到阎温的身侧,站在他的身后做一个会喘气的背景。

    阎温侧头看了一眼十九,十九悄默声的朝着小内侍的身后挪,阎温微微摇头若有所思,将手肘拄在桌案上,终是没说什么。

    大堂里面人来人往,但是大家都不自觉的放缓了声音。

    中途有另一人奉茶过来,但是阎温没有动的意思,一直在垂头出神,不知道想些什么。

    十九今日的任务,就是盯着不让阎温在外将任何东西入口,就算是成功,只要阎温不喝不吃,她就不做声。

    过了好半晌,那出诊的医师还没回来,阎温有些不耐,正这时候,一个糙汉子背着一筐新鲜草药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子。

    “掌柜,能换些补身子的草药!”这壮汉生得人高马大,出口声若洪钟。

    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大堂中因为阎温的存在而压抑的气氛,从屋外走进来扯着嗓子便喊,不像是换草药倒像是来打劫的。

    后头抓药的小童被他吓得一哆嗦,掌柜的朝着阎温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没有任何的反应,这才招手招呼壮汉,“将新鲜草药拿来我看看……”

    壮汉将手里提着的药筐递过去,掌柜看了看,点头道,“这些草药可以给你兑换几副汤药,你且说说要进补的人的状况。”

    壮汉嘿嘿一笑,回手捞住一直跟在他身后揪着他衣袖的女子,朝着掌柜面前一推。

    “就是她,能否劳烦医师给看一看,东西吃了不少但就是不长肉……”

    阎温本来在垂头闭目,听到这里慢慢的抬起头,撩眼皮朝柜台处看了一眼,正见一个壮汉手舞足蹈的和掌柜的描述,他身旁这女子如何能吃又如何一点肉都不长……

    阎温不受控制的想到小傀儡,她也是能吃的很,据说每日夜里洗漱睡下之前,都要吃夜饭,而且大多是甜食,人确实也一点肉都不长……

    那边掌柜的伸出手搭在女子的脉搏上,片刻后松开,提笔蘸墨很快开了药方,旁边的小童利落的抓好,包成了四包连在一块,递给了壮汉。

    壮汉接过憨憨的笑着致谢,那女子脸色红扑扑,揪着壮汉的袖口跟在他身后。

    因为女子一直是背对着阎温的方向,因此他只看身形,只以为是个小姑娘,想是壮汉领着自家闺女出来,想到十九平日里也有就他袖口的毛病,不知为何感觉到一阵别扭。

    这种别扭一直持续到阎温等的医师出诊回来,几人顺着大堂进了里间,十九和小内侍都不能进去,阎温与人谈话的时候从不喜身旁有人。

    可是十九害怕她一眼看不到阎温,阎温就要入口什么东西,每隔几息,就探头探脑的朝着屋里看。

    最后索性向后退至门边,借着角度勉强能够看到阎温身边的一小块,只要盯着他不吃东西喝东西就行。

    十九不知道阎温是来干什么,但见医师,想来应当是与瘟疫有关,几人在里间谈了许久,十九一直盯着,阎温没有动桌上的茶水。

    等到一行人从里间出来之后,十九窥视阎温脸色,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不由也跟着松一口气,阎温向来忧民,他脸色未变,定是瘟疫有望解决。

    阎温出了大堂之后,便径直上了马车,十九跟在他的身后,上马车之后贴着车壁坐着,不吭声不吭气,也不去骚扰阎温。

    阎温的视线却是不由得一直看向十九,想到方才那医师跟他说的话……再加上中途单怀派去跟踪那个奉茶小姑娘的人回来,说是那小姑娘遥遥见过家人,便径直出城,自动走到了瘟疫营中。

    阎温何其聪明,联想到十九今日一系列的异常举动,面上不动神色,心中却越来越沉,沉到他心中发闷,闷的他觉得上不来气。

    那个走进瘟疫营的小姑娘,今早还好好的,不过奉了一杯茶,就自动朝着瘟疫营中去,说明今早碎掉的茶盏中必定有问题。

    想到这里阎温就全身发冷,他不由得又看向十九,这小傀儡将那个企图害他的小姑娘撞倒,这说明……她也是知情的。

    她一直在深宫中,从未与外人接触,又是从何得知有人要害他?

    且她不仅仅知情茶盏中有瘟疫,她今早疯了一样从皇宫出来,想必也不是巧合,阎温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心聋目盲,自诩识人有术,却是没看出小傀儡究竟是何人安插到他的身边。

    若是有人令她蓄意接近,这一切就都说的通了,行宫中那么多人找她,偏偏跟着自己,奴隶市买下那个企图伤他的奴隶,庄林寺中带回的那碗粥,这些日子不断的麻痹他,不断的表露出善意,让他迷惑,迷惑到竟然许她随意出入内院,放肆到没有他的命令,也敢从宫中追出来……

    阎温狠狠的掐了掐眉心,将潮水一样的思绪和已然翻天覆地的心绪压下,他在心中不住自嘲,识人不清,盲目接受善意,到如今……他在心中想到一百种悄无声息的弄死小傀儡的方法,但每一种,只要想到她那张小脸溅上鲜血,清瘦的一折就断的脊背真的折断,他就无论如何,也再想不下去。

    阎温手抖的厉害,被他悄无声息的收进袖子里,他将心中滔天的怒意压下,仔细回忆小傀儡一直以来的作为,这其中却有一点,阎温想不通。

    她既然是旁人安插到他身边的人,即然能够事先预知甚至牵引他的决策,那为何每次都险险的引他避过那些?

    为他豁出命相救,如刚才一般不让他被坑害,真的是被后人蓄意的安排获取信任,还是……还是她有心倒戈?

    可即便是这样,有些事她也做的太过了,骨肉计可以唱,豁出命去就引人深思了,凡是有度,过了那个度,并不会显得有诚意,只会显得别有所图。

    阎温残忍的将自己心中一切异样的情绪都剥离,将利弊摊开,将十九所有的目的与异常都一一罗列,到最后得出结论——若是这个小傀儡真的有心要害他,庄林寺的那一次,她不舍身入水,他的援兵未到,便已经身死。

    即不想坑害他,那便是有意倒戈投靠……阎温又将一切利弊层层剥开,小傀儡还算聪明,因为这普天之下,只有他这个阉人,即便把持朝政,也无法登基为帝,无法将血脉融入皇族,一辈子都需要傀儡。

    其余无论她身后是谁,得了大权,傀儡还要来做什么?

    可阎温一想到这些时日,小傀儡都是抱着某种目的接近他,心中就一阵没来由的拉扯。但他善于自苦,也不想去认真分析这种感觉来源何处,因何而起,只将所有愤怒和无处安放的不知名情绪都一口咽下,咬着舌尖,满嘴血腥的谋划着如何反向利用这枚棋子。

    若是小傀儡真心投靠,阎温决定给她一个机会。

    十九不知道这一会儿的功夫,阎温已经把她划到了敌方阵营,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的“奸细”。

    她此刻正在脑中,一遍又一遍的仔细回忆关于那个噩梦,茶水阎温没喝,按理这一劫应该过了,但她生怕除了茶水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错漏之处。

    阎温看着她闭目靠在车壁,心中如同堵了一块冰冷的大石,坠的他脊梁都要弯了,连鼻子都有些发酸。

    再不想承认,他也确实对十九卸下心防,无论是一开始是觉得她像自己阿娘也好,还是后来觉得她这个人逗趣,所以许她在眼前晃来晃去,看着她犯蠢也罢,阎温到底是动容了的。

    他一面心里憋屈的要爆发,一面又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让自己清醒下,玩了这么多年的心思,到最后险些载在一个小东西手上,阎温想想便是后脊发冷,恨死了沉溺其中的自己,果然这世上哪有一个人,会无缘故的对另一个人好……

    阎温想起温清平曾说过的话,他说自己看似心狠手辣,唬人还成,可内里如藕丝般勾勾缠缠,不该走苦路,该是个天生天养的贵公子,那样便肯定是一个名动天下的风流少爷。

    他想起温清平临死前拍着阎温的脸道,“算你狗运,没与你干爹我对立两面,否则……”

    否则什么,温清平没能说完就走了,阎温曾经嗤之以鼻,现在想想,温清平说的没错,他到底还是同温清平比不得,温清平若将人当成狗,那人便在他眼中连条狗都不如。

    可阎温若是将一个人当成什么,那人别管是什么,都已然在他眼中了。

    阎温面上一派冷肃,心中思绪却翻江倒海五味俱全,震惊于自己竟然会这么久了,对小傀儡种种举动毫无察觉,更震惊于自己到了这时候,竟还没将她拽过来亲手掐死,竟还想给她个活命的机会……

    阎温闷的受不了,伸手将马车的车窗推开一些,朝着车外看去。

    马车还未行驶出街道,因此速度并不快,阎温朝外随意一眼,便巧合的看到暗巷中一对男女偷偷的亲昵。

    这本来是最入不得阎温眼中的东西,但是他淡淡收回视线之后,又蓦然僵住。

    那两个躲在暗巷亲昵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以医署换药的壮汉和……揪着壮汉衣襟的女子。

    他们不是父子?!

    阎温一时间乱七八糟的思想陡然清空,想到先前那女子揪着壮汉袖口摇晃的举动和神情,猛的抬头去看十九。

    思绪像是翻腾不息的洪水,陡然开闸,找到了出口之后,一股脑的倾泻而下——

    阎温靠在车壁上,将所有的不解,都一点点的清晰串联起来,要是这样,那一切的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水落石出,阎温得到了一个最意外,也最让他不能接受的结果。

    为了印证这个结果,阎温开口,堪称温柔的叫了十九一声。

    “过来,给我按揉肩膀。”阎温垂头,将所有情绪都隐藏进眼底。

    十九得了召唤,忙把自己满脑子梦中碎片收拾起来,膝行几步,走到阎温的身后,给他轻轻的按揉肩膀。

    阎温敲了敲车壁,低声道:“回宫。”

    原本是准备去一次晋江阁,但阎温决定不去了,先将眼前的事情料理了,再加上今天医师说的若是真的,那这盘大旗,阎温是不想下也得下。

    十九手指在阎温的肩上缓慢按揉,但是阎温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身上僵硬的很。

    “大人,放松些。”十九声音就贴着阎温的耳边,平日里都没什么,今日阎温想到暗巷中看到的……从脖颈到天灵盖,都起了一层小疙瘩。

    不过阎温还是竭力压制着自己的,缓慢将身体放松下来,直至最后在按揉中“睡着”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十九的怀里。

    十九今天真的没想着耍流氓,她身上伤火辣辣的疼,手心中的伤口因为给阎温按揉,都渗出了血丝。

    不过阎温瘫软在她的怀中,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十九笑了一下,牵动下巴上的上的伤,疼的一阵嘶嘶哈哈。

    十九先是用手指缓慢拨弄阎温的头发,见阎温没有反应,似乎睡的很沉,这才手指一点点爬上他的眉眼,小心翼翼的,掠过阎温的头发,去触碰阎温的嘴唇。

    阎温袖口中的手指紧紧攥住,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不乱,心中已经山呼海啸电闪雷鸣敲锣打鼓杀声震天。

    果然……

    十九手指在阎温的唇上轻轻的碰了两下,然后叹息一般的开口,“大人……你何时才能知我心啊……”

    现在就知道了!

    十九说着将头轻轻的贴在阎温的额头,阎温正要睁眼抓个正着,好巧不巧,马车的车窗没关,车架拐了个弯,车窗哐当了一下,十九本就青天白日的干坏事有点发毛,差点吓把阎温踹出去。

    她微微抬起身,将车窗关的严严实实,然后心跳如雷的听着阎温的呼吸,十分谨慎,谨慎的阎温都要装不下去了,十九才重新将脸贴在了阎温的脸上。

    极轻的,带着无限爱恋的蹭了蹭,“我希望,我这辈子,再不做关于你的梦了……”

    十九说完,微微的侧头痴痴看着阎温的睡颜,呼吸都喷洒在阎温的脸上。

    阎温实在是没忍住,呼吸变了下,十九立刻缩回试探的小触角,规规矩矩的坐着。

    阎温还闭着眼睛,抓贼抓脏,就凭十九刚刚的小动作,他能抓她好几个准,但是他却仍旧闭着眼,甚至还慢慢的滑倒,枕到了十九的腿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阎温保持着这种姿势脑子里乱糟糟的,几乎真的要睡着了,突然感觉到唇上一暖。

    他猛的睁眼,十九放大的脸近在咫尺,两人气息交融,阎温呼吸一窒,紧紧盯着十九紧闭的双眼,好一会,才出声道,“你在干什么?”

    他声音不急不厉,说话时两人还保持着想贴的姿势,嘴唇动作甚至像是在十九的唇上辗转,可这声音传到十九的耳中如同炸在头顶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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