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江少仪心烦意乱。
蒋孟生自从接手财务经理的职务后,从来没有请过一天假。
这次他请假,没人知道理由为何。
江少仪打电话给他没人接听,下班去他家也没找到人,她很担心,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因为有关蒋孟生的一切,她所知有限,甚至连他现在最亲近的人是谁也不清楚。
同事问起,她只能摇摇头。
唉,她真是个失职的女友,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她是蒋孟生的女友,她却不晓得他的行踪。
内线电话响起,这才抓住她残余的心绪,是江茉莉打给她。
「少仪,是我,你最近有做错什么事情吗?」
问得没头没脑,江少仪想了一会儿回答:「没有啊,怎么了?」她向来安分守己。
「因为董事长说要见你,请你立刻上来。」
董事长要见她?!
江少仪走入电梯,脑子又开始想自己最近有做错什么吗?
结论是──应该没有。
不管如何,董事长要见她,她当然要乖乖上来。在接到江茉莉给她的打气眼神后,她敲门走进办公室。
盛尧东埋首一堆文件之中,看得出他颇为忙碌。
「江小姐吗?先坐一下,再一分钟就好。」
江少仪坐下,过没多久,盛尧东来到她对面落坐,没有开口,反而先打量她一番。
「请问董事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是孟生的表弟。」盛尧东开门见山道。
江少仪先是惊愕几秒,继而才紧张地追问:「那你有他的消息吗?」他们的关系她不在乎,只想明白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没事,只是又躲起来而已。」盛尧东苦笑。
「躲?!」
「少仪,我可以这样叫你吧?」得到江少仪的允许,他继续说:「你是孟生第一个承认的女朋友,所以我晓得他必定很重视你,没有告诉你的事情不是想隐瞒,而是他怕你会厌恶他。别看他好像给人一种严肃的形象,其实他内心有某部分还是很孝子,这是因为他曾经发生过不好的事情……他的家庭不太一样。」他仔细挑选形容词。
江少仪轻轻点头。「他有跟我说过这些。」
「那我就能继续说下去了。他的继父将孟生打得脑震荡,所幸那时候我父亲将孟生救出来,要不然我们真不敢想象他接下去还会遭受什么样的虐待,后来经医生鉴定,孟生罹患创伤后压力疾患。那时候他才五岁,看见陌生的人会警戒,并且拒绝有人问他有关以前的事情,他就像是一只刺猬,只要有人靠近,他便有攻击性,经过我们努力一年才让他渐渐相信我们,对我们敞开心胸。」为了帮住孟生,他甚至还钻研完全不懂的医学书籍。
「虽然他现在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不过我深信小时候的事情依然在他的记忆里留下深刻的伤害,孟生很容易隐藏他脆弱的部分,就连医生也认为他已经完全康复了,可是在得知姑姑车祸去世的消息后,孟生失踪将近一个月,那时他二十一岁,所以我不敢保证将来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少仪,如果你无法接受,我希望你能立刻和他划清界限,因为我不希望再看见他受伤了。」
连千分之一秒的迟疑也没有,几乎是盛尧东一说完,她便有了决定。
「董事长,如果你知道孟生在哪里请告诉我,我想见他。」她希望蒋孟生快乐的心情一点也不输给盛尧东。
盛尧东轻轻扬唇。
「孟生拒绝任何人接近的那一年就是住在饭店里,那间饭店对客人或访客的控管都相当严密,要搭乘电梯必须要有专人带领,因此孟生认为只有在那间饭店才能让他有安全感,距离有点远,在高雄。」爷爷为了补偿孟生,或者该说是为了省钱,甚至出资买下饭店好以备不时之需。
既然亲情无法帮助蒋孟生,他希望他喜欢的人能带领他真正走出伤痛。
未曾请过假的江少仪,为了蒋孟生第一次请事假,搭飞机南下。
在柜台她拿出盛尧东给她的贵宾卡,服务人员立刻带她抵达顶楼的某间专属套房。
她站在门口,有点忐忑。
在准备前来之时,她有在网络上找有关「创伤后压力疾患」的资料,稍微有点认知,所以她很怕待会儿房门打开后,会有一只花瓶朝她砸来,她运动神经不佳,很怕会直接命中倒地不起。
服务人员笑了笑,「江小姐,请别紧张,盛先生有交代我,如果听见里头有不对劲的声音,我会立刻冲进去救人。」
「谢……谢。」这么严重啊?
江少仪深深吸了口气,既然都来了,怎能不入虎穴,而且她相信蒋孟生应该不会对她怎样,应该吧……
董事长给她的贵宾卡其实也是开这间套房的钥匙。在敲门按电铃都无效后,她只好使用钥匙开门。
房内有点暗,但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不过也有点难以辨认方向,毕竟她第一次踏进来。
「孟生……孟生!」她关妥门,轻轻喊,小猫似的叫声,可不希望引起蒋孟生反感。
站在窗帘前的黑影,鹰隼般的眸子,自江少仪踏入后便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她,他所站的位置敲是个背光的死角,只要他不出声,很难有人察觉他的存在。
他就如同一只夜行性动物,无声无息掩盖住自己的一切,只专心盯着侵入他世界的外来者,一举一动都不放过。
「蒋孟生,你在吗?」服务人员说蒋孟生自从住进来后就没有踏出房门一步,就连送餐的方式也是将餐车放在外头,过一会儿他才会开门推进去。
电灯在哪里啊?
过了一会儿,江少仪终于适应黑暗,开始摸索墙壁,就在她找到像是电灯开关的按键后,还来不及开灯,立刻被一股蛮力压制在沙发上。
「啊!」她低喊一声,幸好有沙发,要不然她真怕脊椎会断裂。
她睁开眼,看见是蒋孟生,以及他过分冷厉的神情。
不讳言,在那一瞬间,她被他的阴郁吓到了。
此时此刻在她面前的,不再是她熟悉的蒋孟生,她对他感到无比陌生,可他的五官明明就是蒋孟生──即使他说话直接,老是和自己为了一些小事情争执,她依旧能感受到他无尽的宠爱。
蒋孟生对她真的很好,不是那种只会挂在嘴上说我会对你多好多好的台词,而是真心的,只要是她的事情,他就算不怎么高兴也会斟酌退让,反倒是她老是在欺压他。
她生长在健康的家庭里,即使电视新闻播报的家暴案例,她也认为离自己很远,直到上次亲眼目睹小云丈夫的例子,直到亲眼见到全身上下散发浓浓防备气息的蒋孟生,她才明白她永远都不可能体验他们的痛。
切身之痛,深入内心的恐惧,不是当事者便不能明白。
说什么「我能体会」、「我能感受」都是骗人的,即使曾痛过,也不是每个人都是相同程度的感觉。
「孟生,对不起,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帮你……」轻抚他的脸,她的泪水无助淌下。「如果我能早一点认识你的话,就能多体贴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很羡慕盛尧东,可以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认识蒋孟生,如果他们能早一点认识,她一定更努力了解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
她为什么要哭?他不太明白。
他们并不认识,可是总觉得……她有一些眼熟。
她为他哭,他们应该是认识的吧?
「我认识你吗?」她哭起来的样子挺丑的。
盛着泪水的眸子眨了眨,似是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些话,江少仪惊愕过头,忘记要继续哭,双手紧紧攀住他。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蒋孟生,你不要吓我!是你说就算我不喜欢装扮、不爱逛街、不看流行杂志,喜欢看BL小说、看布袋戏,爱玩COSPLAY,而且最诡异的是还有一只SD娃的儿子,你也很喜欢我!我是你的女朋友,你不可以忘记!」
温暖的泪水渗入他的皮肤,顺着血液流入他装着记忆的匣子内──
他现在究竟是几岁?是五岁?还是……
继父呢?
母亲呢?
他们在哪里?
他依然是一个人吗?
回忆如潮,奔腾而来,直接将他灭顶──
他的记忆有限,唯一记住的是很冷、很痛、很累、很饿,孤独又绝望,没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他还不清楚什么是死,只明白如果能够什么都不用去想、去感受,那就太好了,因为他已经太累了。
一个人太寂寞……
他不想一个人,又怕不是一个人。
矛盾,是不是?
*……如果是我的话,就算很痛苦,我也希望能活着,因为这样才能知道这世上还是有很多爱我的人,比起那些连睁开眼睛都没有机会的孩子,能活着已经是一种幸福了,我觉得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人生,不要太介意过去的事情,要不然只会绑住自己而已喔。*
这些话是谁说的?
是谁一脸担心地望着他?
是谁?
是谁……
「蒋孟生,除了我的亲人以外,你是我最爱的人,我是你的女朋友,你谁都能忘记,就是不可以忘记我!听到了没?」
带着哭腔的威胁,听来一点也不可怕。
他很喜欢这个温柔的声音,犹如春风包围着他,让他不会感到痛苦。
蒋孟生,究竟是谁?是谁──
江少仪加重扣住他的力量,绝不允许他挣脱。「蒋孟生,你绝对绝对不可以忘记我!可恶,董事长怎么没告诉我你会有这种情况啊!」此刻无疑是雪上加霜,不只束手无策,她大概只能坐以待毙了。
原来他是蒋孟生……
对了,他不是五岁的蒋孟生,而是三十三岁的蒋孟生。
继父、母亲……都已经不在了。
他是自由的,也是安全的。
他终于想起来了──他确实有一名不喜欢装扮、不爱逛街、不看流行杂志,喜欢看BL小说、看布袋戏,爱玩COSPLAY,而且最诡异的是还有一只SD娃儿子的女朋友。
她叫做江少仪。
唯一令他心动并且动心想要永远和她在一起的女人。
「你脑袋究竟装了什么?竟然将我说的每字每句都记住了。」他咧嘴一笑,笑容中的苦涩逐渐淡去。
这一笑也笑走了江少仪的紧绷,可她反而将他搂得更紧、更紧,彷佛怕他会飞走似的。「蒋孟生,你不可以走!不可以离开我!要不然我一定会带着我儿子去找你。」泪水又扑簌簌滚落下来,湿了两人的上衣。
为何只是抱住他而已,就会让她很想哭呢?
为什么她无法帮忙分担他的痛苦?唉。
「没想到你真爱哭。」他怕自己的体重完全压着她,小心抱住她。
「你吓到我了。」
「对不起。」
「你确定没事了吗?会不会五分钟以后又突然问我是谁?」那样她肯定会疯掉。
蒋孟生表情一怔,然后开口问:「你……是谁?」
江少仪火大了,抓着他的衣领猛椅。「蒋孟生,可恶,你真的很过分!」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谢谢你让我及时想起我自己是谁。」否则他大概会一直等到清醒才走得出这房间。
她终于破涕为笑。「幸好你没躲到国外,要不然要找你可要大费周章。」
「你不是说天涯海角也要来找我?」
她又哭又笑地紧紧抱住他。「要我出国去找你的话,一定要帮我出机票钱啦!」
──这就是他的女朋友,有点怪,却深深吸引他。
蒋孟生善于隐藏,能将自己最脆弱的部分埋在最深处。
这不仅欺骗了医生,甚至连他也认定自己已经康复,直到二十一岁听见母亲的死讯,过往的伤痛再次被掀开,他以为可以熬过去,哪知他竟无法控制自己。
过了一个月,等他清醒,才想起自己是谁,却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而且当时他是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其实说是陌生也不全然,毕竟这个地方他曾经待过一年,印象深刻。
为了逃避继父,唯有住在饭店才能感到放松不再害怕,因此他住了一整年的饭店,拒绝任何人亲近,甚至对女性也有些排拒,他拒绝所有的亲情,除了年纪比他小的表弟盛尧东除外。
尧东也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他让自己忙碌好彻底封锁过去的不堪,高中毕业随即离开台湾,直到去年才回来,他在别的企业上班,后来是禁不住尧东的拜托,才进入「康硕」接任财务经理一职。
他对亲情很模糊,印象中,能感受的亲情几乎未曾有过,他对暴力、冷漠比较有反应,而且几乎是直接的反射。
看见小云丈夫打人的那一幕,昔日的记忆再度被唤醒──小云丈夫的样子跟继父重迭了,他渐渐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又开始对环境产生害怕与抗拒,不清楚能相信谁、能找谁帮忙。
于是,他躲回记忆里能提供他最安全的饭店内,唯有在那个近乎封闭的环境中,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才能感受到安全。
他真的不想一个人,却只能一个人而活。
「……所以不是为了你、不是为了你同学,而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以为又看见继父,那一刻我不记得我已经是个男人,以为自己还是个才五岁的孩子,我想反抗、想逃离,可是继父不死,我不能走,所以我才会下那么重的手……是不是吓到你了?」
对于过去,他永远轻描淡写,但事实上,留在他身上以及心底的痛却永难抹灭,绝不是几次精神治疗就能完全弭平甚至遗忘,只能尽量粉饰太平,让一切看起来没有异状,或是未曾发生过,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他们牵着彼此的手,躺在床上,望着白净的天花板,蒋孟生以持平的口吻娓娓道来。
说到某些地方,握住她的手会稍稍使劲。
或许他外表看来没有任何变化,但平静的底下是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