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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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外的雪堆已经融化了大半，只在那苍灰色的青石板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渣,太监的薄底宫靴踩上去时不时打滑,直到走到养心殿门口时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微弯着腰对身后两人道：“怀王、世子,里面请。”</p>
祁中培略微颔首，阔步走进养心殿内,步伐稳健的丝毫未受门外积雪的影响,颇有当年驰骋沙场的姿态。</p>
可殿中祁泓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他身上,而是看着走在他身后的祁湛。</p>
祁湛比祁中培高了许多，身形却以肉眼可见速度消瘦下去,少了几分英武感,远远瞧去，就像万物凋敝时的冷松，孤寂而清冷,又带着少许的沉郁，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起前几日那暮霭沉沉的天空中飘洒的霜白。</p>
祁泓记得前几次召见祁湛时，他并不是这个样子的。</p>
那会儿楚妧还在府里,祁湛身上多多少少还有些人味儿，也懂得收敛自己的气场,不至于盖过怀王,更不会像现在这般锋芒毕露，像是懒得再掩饰什么似的无所谓。</p>
连祁泓这个外人都看得出祁湛这些日子的变化，就更不用提几乎天天与祁湛见面的怀王了。</p>
祁泓和祁中培都对祁湛养暗卫的事儿心知肚明，只是两人没弄清楚祁湛有多少人之前,都不愿意率先动手，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p>
不过眼下城门虽然开了，可祁湛的人手却并未撤下，对来往的百姓相查甚严，若再耽搁下去，恐对大邺安危不利。</p>
祁泓抿了口茶，瞧了祁湛半晌，才开口问道：“世子将城门封锁那天开始，朕就收到了不少大臣弹劾的奏疏，但朕想着或许是皇叔府中有什么急事，就将此事暂且压下了，这些日子以来朕一直在等皇叔给朕一个解释，可到如今已经半个月过去了，百姓早已怨声载道，朕非但没有等到皇叔的只言片语，世子反而连朕的召见也不顾了，你们这是置朕的颜面于何地？”</p>
祁泓语声不急不缓，却透着隐隐威压的逼迫感，话说到结尾时，没有看向祁湛，反而看向祁中培，显然是要祁中培来回答他的。</p>
祁中培自然明白祁泓的意思，思索了半晌，沉声道：“实不相瞒，自满月宴后臣就染了风寒，一连在床上卧病数日，府中大小事务全都交与了湛儿掌管，直到近几天才略有好转，关于湛儿封锁城门和抗旨一事，臣也是前几日才得知的……”</p>
说着，祁中培就跪在地上，表情悲痛道：“实在是老臣教子无方才酿成如此大祸，一切都是老臣的罪过，请皇上责罚！”</p>
祁中培嘴上虽然说着请罪的话，可话里话外早已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祁泓还没有说祁湛抗旨，他却先说了祁湛抗旨，无疑是替祁湛承认了罪名，借祁泓之手处置祁湛，即显得他顾全大局，又能在朝堂上博得美名。手机端一秒記住\。</p>
祁泓对祁中培的算盘心知肚明，转眼看向祁湛，沉声问道：“皇叔说的可属实？”</p>
祁湛唇角牵起一抹讥讽般的笑，也不辩解，只是嗓音冷淡道：“属实。”</p>
祁泓微微皱眉，又问道：“朕听闻世子封锁城门一事与世子妃有关，世子妃不是生了重病么？难道另有隐情？”</p>
祁湛的眼睫微不可闻的颤动了几下，过了半晌才轻轻垂下，语声轻如落羽：“世子妃被北高人劫去了。”</p>
“什么？！”</p>
祁泓做出一副惊讶的姿态，转头看向怀王：“世子此话当真？”</p>
祁中培反应极快，当即便俯首道：“臣不知此事，只是前几日听湛儿院里的仆人说妧妧卧病在床，臣还特地派了大夫去瞧，却被湛儿回绝了，臣还以为妧妧病的不重，便也没放在心上，又哪知是这种缘故！”</p>
祁泓再次看向祁湛，似乎是要询问祁湛为何欺瞒此事。</p>
祁湛面色未有丝毫变化，低声道：“臣得知大靖使臣刚到大邺，若是将世子妃被劫的消息透露出去，恐引使臣多心。”</p>
祁泓闻言一愣，过了半晌才想起自己当初修改祁湛家书的事。</p>
他当初只想着向楚衡透露祁湛与楚妧不合的消息，适时再趁机恩准楚妧回去探亲，好借此分化怀王势力，却没想到如今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楚妧被抓对他来说是好事，使臣来接楚妧对他来说也是好事，可是两件事情凑在一起，那就变成了坏事。</p>
这使臣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这种时候来？！</p>
直到此时，祁泓才反应过来，祁湛竟是故意告诉自己楚妧被劫的消息的。</p>
他若是不知此事便也罢了，可如今知道了，就不得不加派人手寻找楚妧，更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处置祁湛。</p>
祁泓此次召见祁湛本是问罪的，却反被祁湛摆了一道，满心怒火宣泄不出，只得憋闷在心里，着实难受得紧。</p>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只得匆匆抿了口茶才将心头的火气压下，沉默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还是世子思虑周全，眼下寻找世子妃要紧，其余的事儿暂且放在一边。”</p>
说着，他就对身旁的太监道：“传朕口谕，封锁城门三日，加派人手在城中寻找世子妃踪迹，务必在三日内给朕一个结果。”</p>
＊</p>
嵬名云钦坐在窗前，看着街头来来往往的士兵，面容忧愁到了极点。</p>
他没想到祁湛竟然轻易地把局势扭转过来了。</p>
祁泓非但没有处置祁湛，反而还封锁了城门，加派人手帮祁湛找楚妧？</p>
嵬名云钦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祁湛是怎么做到的。</p>
他神情郁闷的抿了口茶，略微苦涩的滋味儿直在舌尖上打转，他看向隔壁房间紧闭的房门，原本锐利的眼神柔和了不少，刚抬起脚准备去隔壁房间看看，迎面却见野利荣神色慌张的走了进来。</p>
“少主，不好了，阿宁被祁湛的人抓去了。”</p>
嵬名云钦脚步一顿，皱眉问道：“何时被抓的？”</p>
“晌午的时候，阿宁去探听消息，不慎遇到了祁湛的贴身侍卫傅翌，当场就被抓了。”野利荣的语声顿了顿，望着嵬名云钦道：“别的事都可以暂且搁到一边，阿宁跟了您五六年了，总得想个办法把他先救出来才是。”</p>
嵬名云钦微微皱眉：“我知道。”</p>
他自然明白野利荣的意思。</p>
祁湛手下暗卫众多，自然会对阿宁严加看管，要从祁湛眼皮子底下救出阿宁又谈何容易？</p>
只怕野利荣说的不是去救，而是去换。</p>
拿楚妧换。</p>
嵬名云钦缓缓闭上眼，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p>
野利荣有些着急，旁敲侧击道：“少主原本不就打算将人还给怀王府的么？现在只当是二皇子没有抓错人好了，朝堂上的事我们也耽搁不得，总得早些回去才是。”</p>
嵬名云钦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嗓音极轻的“嗯”了一声，还是一句话也没说。</p>
野利荣这下彻底急了：“难道少主为了那世子妃竟不打算管阿宁的死活了么？这些天她态度如何，您还看不出来吗？我们北高虽不如大邺富庶，却也懂得仁义道德，难道您要如那马匪一般，非带她回去不可？”</p>
马匪虽然大都有北高血统，可北高人自己也十分看不上他们，野利荣将嵬名云钦比作马匪，显然是一点情面也没给他留，就连“世子妃”三个字也说的格外的重，那高昂而又急切的语调，仿佛利刃划过耳膜般的刺耳。</p>
可嵬名云钦就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一言不发，微垂着眼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p>
野利荣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换了个说法，道：“属下知道少主从未喜欢过哪个姑娘，可属下是过来人，属下知道，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女人心里住着另一个人的，您现在不在意，只是因为您还没那么喜欢，等日子久了，她将孩子生下，这事儿就会变成横在您心里的一根刺儿，您哪还顾得上什么王妃不王妃……”</p>
野利荣正滔滔不绝的说着，一直沉默的嵬名云钦忽然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不在意？”</p>
那语声平淡的没有任何情绪，就连面上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倒让野利荣愣了一愣。</p>
“可是少主你不是说……”</p>
那天嵬名云钦和楚妧说话时他就守在门口，他可听的真真切切，嵬名云钦说什么万一自己哪天战死了让她改嫁接着做王妃的鬼话，那语声真切的连在门口的他都信了，难道这只是逗楚妧玩的戏言不成？</p>
野利荣看向嵬名云钦，心里有些捉摸不透。</p>
嵬名云钦缓缓睁开了眼，望着窗纸后面那暖黄色的阳光，脑海里不自觉的想起那天他说完这番话时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p>
微微张开的瞳孔中，是一泓清水所不能及的清澈。</p>
像极了幼时他大哥带他去看的那湾湖。</p>
粼粼波光中，清晰的映着他自己的影子，背后那灼灼烈日裹挟着飘扬的黄沙，烧的人心也微微发烫。</p>
他确实太久不曾回去了。</p>
＊</p>
微弱的灯火将这间不大的暗室照亮，青砖砌成的墙壁上看不见窗，只有转角处的天窗口透进了一点儿细微的光亮。</p>
祁湛半靠在屋子正中的座椅上，神情淡漠的审视着被绑在面前的阿宁。</p>
这张脸不似嵬名云钦那般棱角分明，似乎是有一半汉人血统，将他身上的异族感中和了不少，穿上大邺的装束，若不仔细观察，很难看出他其实是个北高人。</p>
倘若不是他调傅翌去城门口查看，那些士兵只怕很难对这样一个人有所警觉。</p>
似乎是料定了祁湛不敢刑讯逼供，无论傅翌询问什么，阿宁都一言不发，瞧着倒有几分视死如归的姿态。</p>
祁湛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扶手，淡而无色的唇微微抿着，冷淡的面色上辨不出喜怒，就这么看了阿宁半晌，他才淡淡开口：“总有些不见血的法子。”</p>
他从坐上站了起来，眼底淡淡的青痕在苍白的肤色上丝毫不显病弱，反而映的那双眼愈发的阴鸷深沉了。</p>
“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你再好好想想。”</p>
说完，他也不等阿宁回话，径直从屋内走了出去。</p>
傅翌连忙跟在祁湛身后。</p>
屋外明媚的阳光刺的人眼有一瞬间的恍惚，祁湛伸手挡了挡，指缝间透出的光清晰的照着掌心中纵横交错的纹路，略微一晃又消失了。</p>
他回头对傅翌吩咐道：“你继续去城门那守着，有其它情况再回来汇报我。”</p>
傅翌看着祁湛疲惫的眉眼，似乎想劝两句什么，可话到嘴边了，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最后只能到了声“是”，沉默地走出院内。</p>
祁湛孤身来到楚妧门前，房门如往常一般紧闭着，门把上不见灰尘，透过薄薄的窗纸，能清楚的看到房间里的一陈设，一如她离开那日一样，不曾动过，却安静的让人心慌。</p>
祁湛微微敛眸，转身欲走时，却被一团毛茸茸的雪球挡住了去路。</p>
是兔子。</p>
楚妧经常抱着的那只。</p>
依旧是小小的一团，可看着却比以前瘦了不少，毛发也不如楚妧在时有光泽，灰蒙蒙的有些发暗。</p>
祁湛静静俯身，修长的手指捏住兔子后颈处的一点儿毛，正准备将兔子提起来时，脑中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忽地松开了手，转而去托兔子的后腿。</p>
他的动作有一丝僵硬，眉目却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柔和。</p>
他将兔子抱在怀里，不甚熟悉的怀抱让兔子有些微不可闻的颤抖。</p>
祁湛的指尖缓慢的抚过兔子后背的皮毛，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安抚着什么。</p>
兔子很快安静了下来，指缝间柔软的触感让祁湛有一瞬间的失神。</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