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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即使是十月天,南台湾的太阳依旧照得人很舒服,海风吹拂,海水的咸味在鼻息间飘荡,一个身影享受似的阖眼,迎向阳光,站在岩岸边,享受海风与日光温暖的包围。

    “薇安!”远远地,有人高喊着,伴随脚踏车的叮当声。

    韦薇安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骨碌碌的,回首望向从坡上滑下的身影,绽开了迷人的笑颜。

    三步并作两步,她往大马路边跳,她的脚踏车就停在那儿。

    “我拜托你!去买个东西买有够久的,我就知道你又跑来吹风了。”楚畇雅边滑行边抱怨着,“大寿星,今天育幼院上下都要庆祝你成年,你不可以不在家啦!”

    “你不也是寿星?我只是帮忙出来买些零嘴而已。”她跨上脚踏车,神态自若的往前骑行,“比谁先回到育幼院!”

    “你作弊!”后头发出不平之鸣,两个打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嬉笑着在乡间小路上奔驰着。

    她们都是在天使育幼院长大的孩子,里头的孩子多半都是无父无母、或是被遗弃的孤儿,全仰赖慈祥的院长照顾,收容他们,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

    天使育幼院成立于十八年前,当年院长说是受到上帝恩典,指示她应尽全力救助这些孩子,所以她开始收养身世可怜的孩子;甫成立之初,收养的婴儿差不多都同年。

    像楚畇雅跟韦薇安这样十八岁的孩子可不少,占了院里的三分之二,于是院长决定,用韦薇安的生日来庆祝今年满十八的寿星。

    这是育幼院里第一次扩大庆生活动,院长还为寿星们添了新衣服,这是最令人期待的事了。

    “薇安,你跑去哪里了?院长急着到处找你。”

    “院长就爱大惊小怪,”韦薇安跳下脚踏车,微微一笑,“我这就上去找她。”

    楚畇雅停好脚踏车,挑了挑眉。院长才不是爱大惊小怪,她只对薇安一人大惊小怪。

    育幼院里多得是无名无姓的弃婴,不少人都跟着院长姓韦,院长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唯独对薇安有些不一样,就是不准许她外出工作,也不允许她不告外出。

    “院长又来了?”楚畇雅搔搔头。“真搞不懂,院长到底在担心什么?”

    “担心薇安被欺负?”韦婷妤瑟缩下脖子,“拜托!她已经够强了,谁敢欺负她,又不是找死。”

    在场的孩子们听了笑成一团,然后又着手布置欢乐的生日派对。

    韦薇安走上二楼,才到院长室门口,门就已经惊慌的从里面打开。

    “薇安,你跑去哪里了?”身为院长的韦优急急忙忙的拉她进办公室,“你出去怎么没说一声?我……”

    “妈!”她没好气的叹道,“我只是出去买个东西而已……”

    韦优忽然一惊,赶紧向外探视有没有他人在场,然后慌张的关上门。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可以突然喊我妈!”她拧眉纠正。这孩子老说不听。

    她亲生的孩子不能存在!为了隐瞒薇安还活着的事实,她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成立这育幼院,让薇安伪装成被收养的孤儿。

    这辈子,她都活在心惊胆战中,她绝对不让薇安步上她的后尘!

    “为什么?我问过好多次,为什么不能让大家知道你是我妈?我非得跟别人一样把自己当弃婴?”韦薇安一脸严肃的坐进椅子里,“从今天起我算成年了,该给我个答案了吧?”

    从小,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扔在路边的电话亭,院长经过时捡了回家,是这间天使育幼院第一个收容的弃婴;直到她十岁时,有一天院长跟她说,她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有一百万个为什么,但院长只叮嘱她,这件事只有她们母女俩知道,绝对不能对外人说!一旦泄漏秘密,将会招致不可知的恐怖危险。

    幼时的她畏惧于危险这两个字,但她现在已经不是孩子,她要知道真相。

    “我本来就打算今天跟你说。”韦优语重心长的叹了口气。十八年过得真快。

    刚成立天使育幼院彷佛是昨日的事,如今,她的薇安已经亭亭玉立!有着比她出色的外貌与冷静的头脑,聪颖而机警,性格强势,跟当年的她截然不同。

    她坐到女儿身边,告诉她二十几年前发生的事。

    从一个留学生到日本的离奇境遇开始讲起,讲到她偷渡回台,却恐惧得连家都不敢回,于是把身上的日币跟珠宝换成现金,在南台湾偏僻的小镇成立一间育幼院,四处领养跟女儿同龄的女孩。

    这一切都是未雨绸缪,万一,鬼冢盟的人真的到台湾来要人,他们也无法找到谁是薇安!要藏一片叶子,就把它藏在一座森林里,她从十八年前就开始盘算。

    韦优的语调平稳,而坐在她面前的韦薇安双眼却越睁越大。

    “鬼冢盟?那是什么?”她下意识的紧握起拳头,这身世之谜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它是日本最大的帮派,是个连日本政府都不敢招惹的组织……你的父亲,是其中势力最大的煞鬼堂堂主,所以才想将你嫁给鬼冢英雄。”韦优长吁一声。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段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她竟豁然开朗。

    “鬼冢英雄?我的未婚夫?”韦薇安深吸一口气。她从未听过这么荒唐的事!她竟有未婚夫了!

    “嗯!”韦优点了点头,“你出生后,你生父非常高兴,满月餐宴时,鬼冢盟盟主在酒酣耳热之际,当场说出了想让你跟鬼冢英雄结婚的要求。”

    还记得,那时的她怀抱着熟睡中的婴孩,就跪坐在宴席后方,当她听见这荒唐的话语时,简直不可思议。但是现场却没有人反对,反而引起一阵热烈的讨论,所有人都认为,这将会加深煞鬼堂对鬼冢盟的忠心。

    她仓皇的看向宴席间才十二岁的鬼冢英雄,那个单单只是望着,就令她打从心底恐惧的男孩……

    “那个鬼冢英雄几岁了?为什么那些人会把主意打到一个小婴儿身上?”韦薇安跳了起来,莫名感到不安。

    “那年他十二岁。”韦优沉下眼色。“我跟你生父就差了二十一岁,所以对他们而言,这没什么。”

    “那、那个男孩子没有拒绝吗?我才满月耶!”

    “不……他回以微笑。对于盟主说的话,只能接受,而且他也不会拒绝。”韦优的声音微微颤抖,“与其费尽心思找一个适合他的女人,不如培养一个!只要从小教育你,让你彻底变成黑道的女人,这对鬼冢英雄来说,或许是最适合的。”

    “紫之上吗?”韦薇安喉头一紧,想起源氏物语里的紫之上。

    光源氏从幼时就以心目中理想妻子模式教育她,直到她长大成人,便娶为妻子,完全符合他的要求。

    “那个……鬼冢英雄是个怎么样的人?”一向敏锐的韦薇安,没有错过母亲口吻中异样,“你刚刚说,找到适合他的女人,得费尽心思……”

    韦优怔然,看着宝贝女儿,眼底浮现恐惧。

    第一次见鬼冢英雄,是她刚生产完且虚弱的躺在病床上时,他礼貌性的前来探视她。她从没看过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有一双不带感情的深黑双眸。

    “恭喜你生了一个美丽的女儿,很高兴母子均安。”他这么说着,口吻却冰冷得像是她们母女的生死与他何干。

    那时的鬼冢英雄已经赫赫有名,因为当时才十岁时,就亲手毁掉两个有意背叛堂口的人。

    听说那时血染红了河水,而他面无表情的站在岸边,然后用着童音告诉旁人,这是杀鸡儆猴,以后谁敢有背叛的念头,下场保证比他们还惨。

    这样可怕的男孩,却弯身看着她襁褓中的薇安。人家总说婴孩是敏锐的,她好担心原本哭闹中的孩子,会感受到鬼冢英雄的肃杀之气而嚎啕大哭——结果,哭泣中的薇安却因他的碰触,霎时静了下来。

    小小的薇安用枫叶般的小手握住了鬼冢英雄的手指。

    须臾间,她瞧见了他的笑颜。

    然后下一秒,他回眸瞪着她,像是警告她不准泄漏他刚才异样的表情。

    “妈!”韦薇安突然握住了韦优下意识发颤的双手,“你别怕,我在这里!”

    她登时回神,连额头都冒了冷汗,幽幽的看着宝贝女儿。“十八年来都没事,我想应该……应该过了吧?”

    “生我的男人没找过我吗?”对正义感强烈的韦薇安来说,即使她身上流着对方的血,但他对母亲是强来的,不值得称做父亲。

    “我逃走之后,就不知道日本的事。”她也不想知道,更不敢去打探,甚至庆幸这十八年来的平顺、安宁。

    “这样也好,至少我们现在过得很快乐。”韦薇安竟笑了起来,“不过我很开心你把我的身世告诉我,从现在开始,我是个完整的人了!”

    像畇雅她们,多少人不知道自个儿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曾住在哪儿;是个人,却没有根,即使那根再烂再破,也还是个根。

    对多数人来说,不想寻根是谎话,因为他们还是想知道亲生父母是怎样的人,大多数则想要一个答案,为什么当初扔弃他们。

    像她,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踏实,因为她有母亲,却得当别人的面叫院长,要假装自己是弃儿,一种隐隐的不安感觉,一直笼罩着她。

    而今,她终于知道关于自己的身世,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只是喜悦于她终于知道一切。

    韦优看着带着笑容的女儿,欣慰女儿是个乐观的女孩,她虽然大剌剌的,但很少有事情能让她烦忧;她坚强果敢,遇上不顺心的事就去解决,遇上不顺眼的人也绝不会默不作声。

    待她好三分,她回敬人七分。相对地,待她坏三分,她也回敬人七分;喜恶分明、有智慧,向来是天使育幼院的核心人物。

    看着女儿,总觉得她身体里真的流有黑道的血。

    “我要去换衣服了,院长。”韦薇安用力的拥抱了母亲,“我已经长大了,你不必再担心我了。”

    “做妈的哪有不担心孩子的?”忍着泪水,她抚着女儿的脸庞。

    韦薇安只是笑着,然后轻快地离开办公室。

    她的身世真是轰轰烈烈。日本黑道啊……难怪打小母亲就教她日文,那可能是一种下意识的表现,既痛恨又不想忘却过往。

    嘴角勾起一抹笑。反正那是上一代的事,她生长在这,成年之后就要出去工作,赶紧为育幼院出一份心力,为母亲分忧解劳才是。

    韦薇安乐观的这么想着,完全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一架专机正从日本起飞,飞机上只有一个简单的标记——鬼。

    十八岁的寿星,总共有二十五人,每个人都穿上新衣,女孩则是雪白洋装,每个都欣喜若狂的在大厅里转圈,好让蕾丝的裙摆可以荡出美丽的圆。

    楚畇雅也不例外,她知道身上这件洋装是院长一针一线亲手缝制而成的,布料相当廉价,对女孩而言,却是她们第一件全新的洋装。

    “别转啦!转得我的头都晕了!”韦薇安告饶般的拉住她,“衣服是我们的,以后要转几百圈都不是问题。”

    “厚,白色的衣服我才舍不得穿呢!”楚畇雅跳回桌边,再切下一块蛋糕。

    整间育幼院目前有八十多个孩子,目前最年长的一批,就是她们这群十八岁的少男少女,当然院长当年也有收养年纪更大的,但那些人都已经外出工作,留在育幼院的少之又少。

    今天这场盛大的生日派对,虽然他们因为工作在身无法回来,但该送的礼物没少。

    其它孩子有好吃的蛋糕可以吃就乐翻天。晚餐后大家唱了生日快乐歌,就开始吃蛋糕、喝可乐,音乐声在育幼院里回响着,韦优特别允许大家可以狂欢一夜。

    而这会她正到楼上,试图找出一片可以让大家High翻天的热门摇滚舞曲CD。

    可想而知,明晨的打扫应该会很吃力。

    “你许什么愿啊?”楚畇雅好奇的问着,“我许——”

    “嘘!”韦薇安忙不迭用食指抵唇比出噤声样,“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喔!”说得也是。但是她的愿望很简单啊!只希望可以永远待在这里,帮忙院长、帮助更多的孩子,她也想当修女,照顾跟她一样遭遇的孩子们!

    之后,韦薇安愉悦的哼着收音机放的歌。她也许了三个愿望,一个当然是希望天使育幼院所有人都可以顺利平安,另一个则是希望可以快点找到好工作。

    最后一个,她希望有机会去一趟日本。

    即使那是曾禁锢母亲的地方,但毕竟是她出生的地方,她想去!她想去看看那个码头,甚至想去看看生父住的地方。

    “哇呀——”凄厉的尖叫声突然传来,打破她的冥想。

    所有人全往大门口瞧去,只见一群身着黑色西装、眼戴墨镜的人突然闯进育幼院,刚去开门的小山整个人被拎得高高的,才七岁的他哭得淅沥哗啦。

    黑衣人分成两边走了进来,一丝不苟的服装,没有表情的脸庞,很快地将他们包围在中央。

    然后,他走进来了。

    尽管韦薇安被恐惧的人们向后推挤着,站到最后一排,但她视线却无法从男子身上移开分毫。

    颀长的身形,健壮的体格,男人穿着黑色风衣,一样戴着墨镜,皮鞋在地板上发出喀喀的声响,每踏一步,都震撼着她的心房。

    四周的气温骤然下降,欢乐的气氛消失殆尽,即使收音机正播放着热门舞曲,高昂的曲调被沉闷的肃杀之气盖过,此时听来有种毛骨悚然的骇人感受。

    有个人切掉收音机,死寂瞬间萦绕在育幼院的大厅里。

    韦薇安下意识的握紧双拳,喉头一紧,希望事情不是如同她猜想的那样。

    “安子。”那个男人站在正中央,喊出一个日文名字。

    全场安静,隐约听见年纪尚小的孩子们的嘤嘤啜泣声,虽然不懂事,但眼前这个宛如恶魔的男人,令他们害怕、颤抖。

    听见他的叫唤,韦薇安的心霎时揪了一下。全院孩童只有她懂日文,不但懂,而且相当流利。

    他是谁?难道鬼冢盟真的要在她十八岁时,把她带回去?

    就在一片沉寂中,那男人忽地自腰间掏出一把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抓过了离他最近的女孩子,枪口直抵上女孩的太阳穴。

    “哇——”才六岁的楔只知道尖叫,一票孩子被这尖叫声吓得全都瑟缩的后退一步。

    “安子。”男人扣下扳机,从容不迫的喊着同样的名字。

    枪?那是真的枪吗?畇雅恐惧的握紧她的手,她们都流了手汗,但她明显感到畇雅在发抖。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敢用眼神往后头的门那儿瞧。母亲还在楼上……

    依然没有得到响应,那男人一扯嘴角,将楔往下属那儿扔去。“杀了。”

    什么韦薇安瞪大眼睛,看着接到楔的黑衣人利落的掏出枪,不带情感的就要往楔额头开枪——

    “住手!”

    比她还快,楚畇雅突然就冲了出去,她根本来不及拽住她。

    楚畇雅看着楔已经吓得脸色苍白,尿湿了衣服,这群不知道哪来的人,竟然要对一个孩子下毒手……她知道她不跳出来,下一刻跳出来的一定会薇安!

    薇安个性太强,万一他们不爽,伤了薇安怎么办?

    “安子?”在楚畇雅跳出去的瞬间,那男人一扬手,枪口立即离开楔的前额。

    听不懂日文的楚畇雅,皱着眉头,急着上前想抱回楔;只是那男人更快,伸手拦住了她。

    “你是安子?”他箝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头面对他,“果然出落得很漂亮。”

    “你放开我!你……”她挣扎着,手臂却被箝得好痛。

    “听不懂日文吗?”男人叹了口气,“真是失败的教育。”

    真是够了!一咬唇,决定站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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