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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时汉庭与烛雁去省城,到底带上了白岫,卢射阳也自告奋勇地一同陪行,并很骄傲地说明有朋友住在城内,可以让烛雁白岫住朋友那里,不必让时汉庭亲戚为难。

    马车颠簸了六七天才到省城,其他三人还好,时汉庭书生体弱,很不争气地病倒了。亲戚是一家三口,年迈的夫妻老来得子,膝下只一个十几岁的爱儿,烛雁去了也不方便住,于是和白岫一同住进了卢射阳朋友家里。

    时汉庭病了十来天,白日里烛雁去照顾他,浆洗他换下的衣袍,也帮时家亲戚做一些杂七杂八的家务活,傍晚才回住处。白岫已被卢射阳拉着在省城通逛一遍,借住的刘姓朋友慷慨大方,热情邀请两人到城郊踏青。

    初夏的太阳暖洋洋的,柳树翠绿,枝条千丝万缕,在微风中悠悠垂曳。烛雁在井边洗衣服,左一盆右一盆,左边是白岫的,右边是时汉庭的。

    她两下瞧瞧,拉过左边水盆:“先洗大哥的。”大哥的衣衫看起来比较亲切,洗起来心情愉快。至于右边那盆——她用手背蹭蹭下巴,若是陌生人的衣衫,她也能平静地洗了。但挂着未婚丈夫头衔的男子的衣衫,总是让她觉得怪异且不舒服,洗几次也抛不去一种下意识的排斥感。

    难道她是天生不适合嫁人的?

    翻翻白眼,怎么可能!她没觉得自己有出家看破红尘的意图啊!

    忽然眼角瞥到柳树下站了个人,扭头看过去,是白岫站在那里望着自己。

    “大哥,你不是和刘爷他们去踏青?”

    他走过来,蹲在旁边,闷闷道:“你又不去,有什么意思。”

    烛雁笑了笑,顺手把水盆推过去:“不去的话,就帮我洗衣裳。”

    白岫听话地帮她忙,挽袖沾水,拎起衣衫时看了看,“这是谁的?”

    “汉庭哥的。”

    衣袍被丢回水盆:“我不给他洗。”

    烛雁盯他一阵,将自己手底那盆换给他:“那你洗你自己的,我洗汉庭哥的。”

    白岫看着她将时汉庭的衣物拖过去洗,湿淋淋的袍子缠在她纤细的指间,心里泛起一阵异样,赌气又将两个水盆调过来:“我洗他的。”

    “怎么了?”

    “你洗我的。”将自己衣衫再往烛雁手里塞一塞。

    耳鬓被掸了一指水,抬眼看,烛雁抱着膝歪脸瞧他,忍俊不禁地笑,那么娇那么俏,笑得他心情骤好。

    “对了大哥,昨天刘爷家里来了一位新客人,你有没有见到?”

    “没有。”

    “他向我打听你是哪里人,叫什么、父母是谁。”

    “哦。”

    “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就说他知道。”

    “哦。”

    烛雁凝视他,轻声道:“大哥,你知道你的来历吗?”

    白岫摇头,见烛雁始终瞧着他,他也很快乐地回看过去。四目相对,他先忍不爪羞,又舍不得撇开视线,目光有点飘忽起来,连觉察到背后乍起的风声也不想理,就这样看着烛雁就好,一直一直看着她就好……

    “大哥,你发什么呆!”还是烛雁先有动作,湿衣一甩抡出去,砸开来人的袭击。将白岫拉到身侧,警戒盯着无声无息出现,又蓦然出手相袭的男人。

    这人正是见过的昨天新来的刘府客人,近三旬的年纪,英挺剽健,浓眉端正,冷冷盯着白岫。

    “你果然还活着!”

    白岫疑惑看向烛雁,小声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烛雁暗暗握紧他的手掌,冷静打量这人,他脸上流转了多少难言复杂的情绪,是悲伤是愤怒是不平?他与大哥有什么渊源,是敌是友,找寻大哥多久?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去?整整七年,所有人为找你翻了天,你却在这里逍遥自在!”他恨恨低吼,探手当胸抓来,“你还有心,就跟我回去。”

    白岫挽着烛雁退后两步,不解格开他手掌:“回哪里?你又是谁?”

    “你当然不知道我,我识得你就够了!”他步步紧逼,愤恨切齿,“你究竟想让乌雅等你到什么时候?”

    “乌雅是谁?”

    “你……”

    烛雁平稳迈前,那快红了眼的男子手掌及时顿在中途,厉声道:“让开!”

    “你不用这么大声。”她淡淡叹了口气,“大哥伤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

    晚上时,好事的卢射阳乐孜孜跑来听故事。所谓白岫的来历身世,烛雁不探究,白岫也不热衷,只有卢射阳很感兴趣地寻根问底,甚至兴奋热诚地鼓吹白岫回去认亲。

    “阿齐亚,你说阿岫祖上是正黄旗?那不是正宗的八旗贵族?和皇帝老人家有没有血脉关系?你一定见过宫里的格格了,是不是又尊贵又俊俏?”

    他激动不已振奋万分,身体横过桌面探到白岫跟前,两眼哔哔冒星星,“我这辈子还没交过当官的朋友,阿岫,你做的御前侍卫是几品官?你家里大不大?皇宫是不是很漂亮?你一月俸禄是多少……咳,我意思是说,你将来回去了,别忘提携小弟一下,混个一官半职,有了俸银,我也不用急我这老婆本……”

    “卢大哥。”烛雁眨了下眼,缓缓道,“夜深了,我想休息了。”

    “唔……休息,好好,那个、阿岫,我们明天再聊。”卢射阳依依不舍,从桌上爬起来,“阿齐亚,我到你那儿去,还有什么好玩的,你都告诉我好不。”

    阿齐亚慢慢起身,盯着白岫清澈无垢的眼瞳,冷声道:“融隽,我不管你记不记得起,你必要跟我回去,乌雅那里,你要有个交待。”

    白岫安静地回看他,摇了摇头:“我不和你去,我的家在这里。”

    阿齐亚暗暗握了握拳,忍耐道:“再两天,你想清楚!”

    “走了走了,阿齐亚你耐心些,别太激动。”卢射阳打着圆场,赶忙将阿齐亚推出去,“烛雁妹子,你也早点睡,我们就不打扰了……”

    房里静悄悄的,烛雁手指搭在门栓上,看了看外头远去的两个身影,月亮明晃晃地撒下一片清辉,映得门外台阶有些发白,她回头瞧着白岫,微微笑:“大哥,你也去睡吧。”

    白岫坐在桌边不动,透过袅袅升起的蜡烟,看站在门旁的妹妹,光影流曳,烛雁的笑有点模糊。

    “你信他的话吗?”他轻声道。

    “我不知道。”烛雁氤氤淡笑,盯着自己搭在门栓上的指尖,指甲长了,该修剪了。

    “他说我是满人,生在京里,娶过妻,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

    满人,正黄旗,瓜尔佳氏,协从大学士关禄大人幼子,御前一等侍卫,成亲当天赶往皇宫护驾,自此失踪,转瞬荏苒七年……

    这个人是谁?高官显贵,少年得志,命薄早夭……

    和她单纯孩子气的大哥有什么关系?

    一个远在京城,千里之遥;一个近在眼前,咫尺之间。

    一个失踪已久,生死未明;一个鲜活健在,伴她多年。

    有什么凭据,证明他们是同一个人?

    “你在想什么?”白岫来到近前,好奇问她。

    “我在想,‘融隽’这名字,也很好听。”

    眼里迷离,笑容轻忽,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自己都听不清。

    “好不好听,与我们何干。”

    “是啊,与我们何干……”

    “烛雁,你怎么了?”

    她有点恍惚,一阵阵冷汗袭来,内腑里绞着隐痛,缓慢蹲下身,才稍微能深呼吸。

    白岫也屈膝半蹲,担忧地摸摸她额头:“不舒服吗?”

    她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那么近,近得伸伸手指就能碰到。他活着、会笑、会说话、会生气、会陪她一起与大黄玩闹,不是那个冰冷的、命悬一线的、漆黑夜里随时会死去的陌生少年。

    轻柔抱住他头颈,她闭目喃喃道:“大哥,你疼不疼……”

    怎么能不知道呢,之后,她追着阿爹问了许久,终于逼问出大哥的来历。

    皇宫外,护城河,从帝苑哪个内湖水渠漂流而来?

    谁这样残忍,将她的兄长坠了石头,数九寒天硬生生沉入水底,要让他永远葬身冰冷漆黑淤泥里?

    绳子松了,没有绑住,才随水漂走,幸而逃出生天。

    “我不疼。”温暖的手掌轻轻拍她后背,兄长闷在她怀里困惑问,“烛雁,是不是你哪里疼?”

    是的,她心里疼,疼得缩成一团,也抑不住虚软痉挛的疼痛。可怜的大哥,你在黑暗里挣扎了多久,彻骨的河水,窒息的痛苦,你如何能忍受?

    她被有力的臂膀抱起,送到内间床上,白岫帮她脱鞋盖被,关切地问:“现在怎么样?”

    “大哥,你陪我躺一会儿。”

    “好。”白岫没有迟疑,在她身边和衣而卧,轻声应着,“你睡了,我再走。”

    不……不能走,你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紧紧抱住白岫,她恍恍然地想,当初那个夜里,她也是这样躺在旁边,那时要是抱一抱大哥就好了,为他暖一暖,大哥也许会少受些苦。

    而,为什么,明明是多年前早该被大哥遗忘的记忆,却让现在的她仿佛经历溺水之苦。

    想要以身代之,替他承受那些可怕的遭遇。

    “烛雁,那个……”

    白岫小声咕哝,想要移一移,却动不得。怀里的烛雁那么娇小,那么柔软,紧紧贴着他,让他浑身发热,有点不对劲起来。可是,他又很快活,很喜欢,想就这样一直抱着烛雁,抱到天荒地老,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只是,那点不对劲隐隐扩大开来,扩大到蠢蠢欲动,想要、想要窥探密密包裹的衣裳里面,柔软的烛雁是用什么做的,会不会像雪白绵软的面团一样,揉一揉就会变个形状?

    烛雁,好像……是我有点不舒服。

    身上不仅发热,而且酥绵绵的,好想现在就翻个身,压一压揉一揉面团样的可爱烛雁。

    可是,烛雁睡着了,他也只能闷在心里嘀咕着,不敢轻举妄动。

    ※※※

    第二天,烛雁替白岫打理好行装,白岫愕然不已,拧着脾气连饭也不吃。卢射阳好心来劝,说了足足一个时辰口干舌燥,白岫就是不吭声,卢射阳悲惨地发现自己又饿了,只好去厨房再讨了饭菜,蹲在白岫房门口努力扒。

    直到烛雁从时汉庭亲戚家回来,得知白岫两餐未动,过来瞧他时,他才终于肯开口说话。

    “我又不是阿齐亚说的那个谁,去做什么。”

    “不管是不是认错人,去看一看也好。”

    见白岫很不高兴地沉默伫立,她叹了口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如果没有认错,这么多年,家里人定然一直盼着你,惦记着你,怎么能置之不理?”

    “你和爹就是家人,我不记得别的家人。”

    “大哥,你也说不记得,不记得不代表没有,做儿子的不回去看父母,他们该多难过。”

    白岫犹豫一下:“阿齐亚说那个人的父母早就不在了。”

    “还有乌雅。”烛雁瞧着房门口大口填饭的卢射阳,一字一句轻声道,“她等了你七年,你应该去见她。”

    “她等的是那个人,不是我,我又不识得她……”他忽然顿住,奇怪地看着烛雁,“如果真的是我,烛雁怎么想?”

    “怎么想?”她怔怔地,低了头,果真试着用力想了下。脑里混混的,似乎失忆的是她,什么都想不出,只能勉强笑了笑,“那是好事呀,我有嫂子了呢……”

    下意识抬头,赫然见白岫面色沉郁,狠狠瞪着她。

    她眨了眨眼,有点吃惊,还没等说话,白岫已恼怒地一连“不去!不去!不去!”到床上一躺,被子蒙面,再也不肯说一句话。

    烛雁不要他了,不要他了!

    还想将他推给别的女人……

    越想越气苦,白岫藏在被里,昏沉沉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好了,一直睡下去,不用被逼回京城那个所谓的“家”,不必被强迫去见那些所谓的“亲人”,不会……被烛雁抛弃,听她那么无情说着“那是件好事呢”……

    可恨可恨,除了烛雁,他谁也不要!

    ※※※

    深夜,天阴云重,连点星光也不见。昨夜还是晴朗月空,今晚就阴得要下起雨来。

    房门外,黑影鬼鬼祟祟,企图从门缝里观察房里动静。另一个人站在旁边,忍不住道:“暗中掳人,不是好汉子所为。”

    “嘘嘘,小点声!”卢射阳低声,“阿岫不愿意回京城,不用些非常手段,你有办法劝得动他?”

    “那也不该殃及无辜,胁迫妇孺。草原的男人,不屑干这种丢人的勾当。”

    “丢人?你直接说下三滥无耻不要脸比较贴切。”卢射阳比他还不屑,“你们蒙古人各部落打起仗来,掳人妻女强迫为奴,干的好勾当还少了?上了几天官学,就满口仁义道德起来。”

    阿齐亚一滞:“那不一样……”

    “没啥不一样,作起恶来,汉满蒙回,哪族人都一个德行。算了算了,争这些干什么,阿岫功夫不一般,你我要捆他也不是件容易事,他心智又像个孩子,万一恼极要拼命,不是闹着玩的。”他谨慎考虑,郑重思量,“所以,只能让烛雁妹子小小委屈一下,我们先将她藏到别处,等阿岫乖乖听话答应回京,再让她露面就好。”

    “她会顺从叫你藏她?”

    “顺从就不叫掳人了,你用用脑子!”卢射阳在黑暗里瞪他。忽然想到一点,不由有些为难,烛雁小姑娘夜里就寝必然衣衫单薄,人家云英未嫁清清白白,自己虽然自视为兄心无杂念,但毕竟实在不太方便……

    “你这么热心帮我迫融隽回家,对你有什么好处?”

    “啊,被你看出来了?”卢射阳心虚地咧嘴笑,“那、那个,其实阿岫回京比窝在穷山沟好啊,说不定还当回那个什么御前侍卫的,凭我们兄弟交情,怎样也不会亏待我。你也知道,江湖人穷哈哈的,攒点老婆本多不易,多个有钱的朋友,总归没坏处。他要是常年窝在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大山里,能有什么出息,你说是不是?”

    阿齐亚不是好眼色看他,“只怕你用藏他妹妹这办法逼他回家,他怒起来,心里记恨,你半分好处也捞不到。”

    “说的也是。”卢射阳抚着下巴沉思,“但目前也别无他法,最要紧是赶快把烛雁妹子弄出来,万一她突然醒了,这可不好办……”

    “我已经醒了。”

    门里蓦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卢射阳一跳。只见门扉从内拉开,一幅裙裾牵动,轻柔垂拂在门槛上。

    烛雁在门内出现,卢射阳登时结舌,“啊你你……烛雁妹子,你醒了?”

    她平静道:“你们在外面聊这么久,想不醒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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