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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节

    岳广平咬着牙道:“只要活着,就能报仇!”

    他起身把江停扛起来,虽然前副市长年纪已经大了,但这时候的江停根本没多少分量,不费什么劲就被扶到了一块较为平滑的岩石边。

    “我是营救行动的监督人,不能离开现场太久,必须要回去了。”岳广平让他靠着石头坐下,冷静地叮嘱:“待会杨媚过来接你去我们之前一直见面的那个安全屋,然后再进行下一步转移。安全屋还记得吗?你记得地址和密码对吧?”

    江停耳朵轰轰震响,精神极不稳定,仓促点了点头。

    “对1009塑料厂爆炸案的调查专案组级别非常高,连我都处在全天候监视中,估计未来一周内都没法随时联络外界。你先把伤养好,七天后我联系你,我们还是在安全屋见面。”

    岳广平起身要走,突然又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地踌躇了片刻,才慢慢地道:“我最近在调查另外一件事,已经差不多有眉目了……”

    江停昏昏沉沉,状态极差。

    “等拿到确定的结果后再告诉你。”岳广平咬咬牙,低声说:“一定要坚持下去,等我联系。”

    岳广平快步走远,荒野远处黑烟滚滚,那是消防队扑灭了被汽油点燃的废弃宅院,他们应该已经发现了铆钉的尸体和江停的枪。

    而更远的地方,接到通知的杨媚正迅速赶来,准备把江停接到安全的地方养伤——

    广袤天幕之下,乌云堆积翻滚,一切阴谋构陷和走投无路的陷阱,都在此刻正式开启。

    `

    酒店套房内。

    “——岳广平在调查什么?”严峫坐在沙发上,敏锐地皱起了眉:“为什么说是‘另外’,难道你们之前在调查别的?”

    江停站在落地窗前,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见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的‘另外’具体指什么事,他没来得及告诉我就死了。但在那之前,我们两人一直在恭州市局内进行追踪调查,希望能在打掉黑桃k的同时,把内部的钉子也揪出来。”

    严峫意外道:“你们两人?”

    “……”江停似乎苦笑了下:“对。你还记得我之前告诉你,铆钉在1009塑料厂缉毒行动之前就暴露了吗?”

    严峫紧盯着他。

    “铆钉暴露了,是谁出卖的?这个人必定在恭州系统内,而且位置相当的高。结合之前针对黑桃k的围剿总是失败这一点,我猜测高层有人是黑桃k的内应,但我不确定到底是谁。”

    “——你知道这种感觉是很可怕的,叛徒就在身边,你却不知道他是谁,可能是你最敬仰的前辈,也可能是你最亲密的搭档。人来人往,鬼影憧憧,它在暗处窥伺你,你却无法抓住这只披着人皮的鬼。”

    江停吸了口气,说:“当时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因为1009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如果我想临时修改行动计划,必须找一个完全清白、可以信任的领导来作依仗,经过再三考虑后,我选择了岳广平。”

    严峫问:“为什么是他?”

    “这个原因是分两方面的。”江停解释道:“第一,他是一直关照我提拔我的直属上司,我对他了解最多;第二,他是恭州副市长、公安厅级别局长,恭州警号000001的大领导,我不信任他还能信任谁?如果连他都是鬼,那我怎么样都完蛋,根本就没有跟黑桃k斗的必要了。”

    严峫微微颔首,思忖道:“所以在1009塑料厂缉毒行动开始前,岳广平就相信你不是黑警。”

    “单凭我一人的说辞他不会信,应该是通过各种方法求证过,只不知道是如何求证的。”江停吸了口气,说:“他相信我的坦白之后,我们两人联手在市局内部调查了一段时间,却一无所获,根本查不出很多内部消息是怎么泄露到黑桃k那里去的。这个鬼隐藏得太深、太完美,以至于有时我都会产生一种它到底存不存在的错觉。”

    “就这样,随着时间推移到了十月初,1009行动开始。我在征得岳广平同意后,临时修改行动计划把警力从生态园调去了塑料厂。”

    严峫意识到什么,追问:“也就是说修改行动计划的事除了你之外只有岳广平知道?”

    “理论上确实是这样。”江停淡淡道,“但实际上,如果内鬼权限够高,也可以从很多蛛丝马迹上观察到行动计划临时被修改的事……所以不能说泄露计划的就一定是岳广平。”

    ——话是这么说,但严峫还是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爆炸后,唯一拼命主张要去营救江停的人是岳广平:如果他是无辜的,他确实死活都得把江停救出来,一方面证明自己的清白,另一方面也好两人对质,排查内鬼。

    “后来呢?”严峫追问,“一周后岳广平联系你了吗?”

    江停稍作沉默,然后点了点头:“一月十八号那天,我接到了岳广平的电话。”

    `

    三年前,1.18——

    “上次我跟你说正在调查的事情,是关于黑桃k如何得知你临时修改行动计划的,现在结果基本确定了。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如果我们俩早点发现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透不进一丝光。连续七天的静躺疗养让江停稍微有所恢复,但精力还是非常不济,嗓音也极其嘶哑:“到底发生了什么?”

    电话那边传来岳广平强行压抑的喘息声,过了好几秒,他才冒出一句:

    “我好像查出了内鬼是谁。”

    ——霎时江停瞳孔紧缩。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盯上我,我可能已经被盯上了。这件事很复杂,电话不安全,一个小时后安全屋见面。”岳广平不住沙哑呼吸,那明显是因为紧张造成的:“我对不起你,江队,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可以去死,但请你一定要活下去,对不起。”

    他挂断了电话。

    严峫的坐姿是双腿大开,胳膊肘撑在自己俩膝盖上,手指不断摩挲下巴,琢磨道:“岳广平这话说得怎么这么怪异……”

    “确实怪异,但我想不通怪在哪里。”江停顿了顿,说:“我挂了电话就出门赶往安全屋——是之前我与岳广平私下见面时,在他经常钓鱼的公园边租的一间地下室,安装有全套防窃听设备。但在半路上我收到岳广平的一条短信,说他家临时来人,让我先去,他要晚到半小时左右。”

    这个时候严峫发觉不对了。

    按岳广平之前在电话里的语气,他想要告诉江停的事应该异常重要、极其关键,那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能推迟半小时?——换作严峫的话,哪怕只是出门跟江停约会,都不会随便迟到半小时的。

    再者,岳广平明明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被他们盯上了”,那为什么还会将临时造访的客人请进门?

    他这么没有安全意识吗?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一月十八号。我在地下室等到下午三点,岳广平都没有来,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江停语调有些不稳,他扬起脖颈深吸了口气,说:“终于我等不及了,离开安全屋开车去了岳广平家,他家门虚掩着……”

    咚咚咚!

    “外卖,你点的外卖!”江停穿着外卖小哥的背心,戴着棒球帽,站在门前提高声音:“喂!有没有人在家!”

    吱呀——

    木门向里打开了一道缝隙。

    江停眉梢倏而一跳,某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惧突然涌上心头,但已经来不及了。

    房门完全敞开,毫无遮挡地露出了门内的情景。岳广平穿着毛衣、秋裤,仰面躺在客厅地面上,青紫的脸颊边有一摊呕吐物,双眼空洞圆睁,明显已经没了呼吸。

    “……”江停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慢慢地倒退了几步。

    怎么会?他反复想,怎么会?

    就像坠入了错综复杂的迷宫,每个房间里都藏着毒涎般的噩梦,一个连着一个,永远没有尽头。

    就在此刻,小区外响起了遥远的警笛声。

    “我立刻下楼开车准备逃离,但被警车发现了。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被他们抓住,因为第一我说不清楚,第二我不知道他们是真的警察,还是黑桃k另一个阴谋的开始。”

    即便过去了整整三年多,在复述这段经历时,江停的肩膀还是有一点发抖,他插在裤袋里的双手紧紧攥住,指甲毫不留情地刺进了自己的皮肉。

    “几辆警车在后面追逐,而我开车冲上了高速公路……最后的记忆是一辆货车从斜里冲出来,紧接着我一头撞了上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犹如困兽在陷阱中左冲右突,明知道四面楚歌,却还想拼死撞出一条生路,哪怕最终粉身碎骨。

    空旷的套房里,回荡着江停冷静又清晰的声音:“就这样,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两年零三个月之后了。”

    他们都没有在说话,很久之后严峫终于用手捂着嘴,长长地、深深地吐了口炙热的气。

    “杨媚不可能在警方的天罗地网中把你救出来,所以当时追捕你的警车应该有蹊跷。而岳广平的死,基本上可以确定跟黑桃k有关。”严峫向后仰靠在沙发上,乌黑浓密的剑眉紧锁,喃喃道:“但他想告诉你的内鬼,到底是谁呢?”

    ——这名内鬼到底拥有什么样的一个身份,以至于岳广平不能直接在电话里报出名字,而是要亲自见面、解释原委,以至于在关键时刻被灭口身亡?

    江停说:“我不知道,警车来得太快了,我甚至没时间进入岳广平的死亡现场去做任何检查。但有一件事我始终耿耿于怀,至今也想不通为什么。”

    严峫蓦然抬眼。

    “岳广平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江停略微一顿,仿佛每个字都在唇齿间酝酿了很久,才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如果这是他留下的线索,他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对不起我?”

    第108章

    天还是暗的, 不知什么时候吕局醒了, 听见外屋电话铃声在响。

    叮铃铃铃——

    叮铃铃铃——

    他知道那是谁打来的。

    仿佛重复了千百次一般, 他翻身下床,衰老浮肿的光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窗外是腊月的黑风呼啸,呜呜吹着哨子, 掩盖了他原本就近乎于无的脚步声;他推开门,听见卧室那缺少润滑的门轴发出一声长长的擦响。

    叮铃铃铃——

    叮铃铃铃——

    电话在黑暗中发出红光,一闪一闪。

    他站定在那跳跃的红点前, 盯着那个电话机, 感觉自己肥胖的身躯似乎要溶进冬夜里,化作虚无阴冷的水汽。

    “你接呀, ”他听见一个又尖又厉的声音说,“接呀——”

    叮铃铃铃——

    叮铃铃铃——

    咔哒一声, 吕局拎起了听筒。

    就像老式录音机被喀嚓按下放音键,磁带开始唰唰转动, 跟重复过的千百次一样,电话那边传来似哭似笑的叫喊,无数尖锐的钩子争先恐后伸进耳孔, 拼命掏挖他的耳膜:

    “我对不起他们, 我对不起江停,老吕——”

    “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了他们,老吕——”

    吕局站在电话机前,他想说什么, 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似的。他听见有蛇一样的动静在身后悉悉索索,冰冷的吐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一只腐朽的手搭在了他皮肉松弛肥厚的肩膀上,电话里的哭喊突然清清楚楚出现在耳后:

    “为什么给我盖国旗?”

    吕局瞪着前方,手一松,话筒就像上吊后垂死的头颅,颓然落在地上。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我特地告诉你的?”

    “为什么给我盖国旗?为什么?为什么——”

    不要回头,他心想,不要回头。但冥冥中那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迫使他一寸寸转过脖颈,看见了紧贴在身后七窍流血的紫脸,它青紫的嘴唇还在一开一合,发出凄厉的哭诉:

    “为什么给我盖国旗——”

    “啊!”

    吕局猛地惊醒,胸膛剧烈起伏,刹那间分不清自己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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