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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

    滴嗒滴嗒,天旋地转。

    “这有什么说法?”

    “可知此棠为何叫一尺雪?此药,滋养此花,最是对症。”

    “九叔可莫诓人,我之前用来倒药的花,没有一本养得活的。”

    “嗯?倒药?”

    “……”

    那些闲话家常的言语,如隔一道忘川,混沌地绞进梅长生耳中。

    他撑着最后一分清明,踅身转入一旁小亭的阑靠后头,仰头靠上亭柱,喉结颤滚。

    闭眼笑出一声。

    口塞糠,发掩面,地府喊不得一声冤。

    “殿下!英国公府的言三姑娘投壶场上落下风啦,口里喊着不服,说求您过去支应几招呢。”

    澄儿清脆的声音隔花传到这边,宣明珠听言便笑,请皇叔回厅中少待,她去去便回。

    笑语声近了,又远了,脚步声来了,又去了。梅长生闭着眼,不敢听,不敢看,不知过去多久。

    一缕幽淡的佛香出现在他身侧。

    梅长生一寸寸崩直脊背,睁开那双赤黑无边的瞳眸。

    转头直视法染,一字字咬着,“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药?”

    “阿弥陀佛。”法染的目光轻飘飘落在他心口处,佛相端严,慈悲微笑:“大约,是一位檀越的后悔药吧。”

    *

    姜瑾和他手下的余七此时正坐在马车的轼座上,在公主府外等着。

    事先和公子商量好了的,他去公主府确保公主殿下服药,等出来以后,便驾车直接出京回汝州,好节省时间。

    等到晌午头,余七忽然一碰姜瑾的胳膊,“姜哥,可不是大人出来了?”

    姜瑾抬头往大门处一看,果不其然,连忙跳下车去迎。他见公子低着头不语,脚步却快,只当是伤口闹的,将公子扶上车厢,才一撒手,梅长生当头便栽了下去。

    “大人!大人的伤处崩开淌血了!”余七眼尖,看见渗出黑色衣袍的血迹,惊叫一声。

    姜瑾心中大惊,却先捂住余小七的嘴,“别鸡猫子鬼叫的,也不看是在哪儿,生恐别人不知道怎么的?”

    说罢让余七驾车先回梅宅,自己钻进了车厢,手忙脚乱将公子扶在座儿上。梅长生却尚有一丝知觉,阖着那层没有血色透得几乎瞧见血管的眼皮,“按计划,回汝州……车上有药,阿瑾……”

    稀里糊涂念了几声,人再也撑不住,身子一软便没了声响。

    “公子!”姜瑾不许别人喊,自己的喉咙却快嚷破了音。

    这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要他公子这辈子活生生受这份儿罪,积年都是判案凌迟别人,今年倒好,剐到自己身上了,自己找的,还死不回头!

    眼下,唤又唤不醒他,姜瑾只得强自镇定,先解开公子的衣衫为他包扎上药。

    *

    梅长生陷入一场场冗长难醒的梦。

    那些梦起初是混沌模糊的,共同之处是都有一个朦胧的人影,若即若离,让他追不上也触不着。

    忽然之间,一阵密集的雨声吵醒了他。

    梅长生勉力掀开眼皮,发觉自己靠坐在一棵树干上,跟着便觉得心口疼,低下头一看,胸口处果然开了一个月牙大小的洞,正汩汩地流着血。

    五年前,秋林山。

    那个他被苗疆杀手伏杀的暴雨夜。

    原来仍在梦中呐。梅长生动动手指,觉得那痛感与触感都太过真实,忽然就有点委屈,为什么梦里也要让他这么疼呢?

    他皱着眉想站起,恼恨借不上力,这个时候,一双纤泥不染的雪白绣鞋出现在他眼前。

    梅长生颤抖着抬头。

    衣饰华美如仙人的宣明珠,靡颜腻理,楚鬓湘腰,垂头对他盈盈一笑。

    他又入了她的梦……

    不对!梅长生忽然意识到,前两回他一直以为,自己刺心取血后会梦到宣明珠,便是如从前那样重新进入了她的梦境,可是五年前的这场事,宣明珠并不知晓,她如何能够梦到?

    那么是他单纯地梦到了她,还是,换作她入了他的梦?

    单是这样一个猜想,便令梅长生浑身战栗不已。他忍着疼站起,与这梦中女子对面而立。

    ——在他的梦里,宣明珠周身不受漫天的雨侵,连一缕头发丝都是干爽洁净的,便那么眉眼含笑地瞧着他,仿佛在笑话他一身泥血,长衣湿透,那么肮脏。

    “醋醋,你不要我了么?”梅长生红着眼叫她。

    他不知现实中的宣明珠,会不会听到他的话。入梦之说,太过有悖于他二十年来学到的圣贤教诲,可是去他的圣贤,他怕她听到,又想她听到。他心中有千丝万缕的委屈,她为什么要像防贼一样的防备他呢,为什么不信他却对别人深信不疑?

    他知道,这委屈是他活该,是他应受,可他已经快受不了了,那个在十六岁崩碎后被他绝望而隐秘地粘好的瓮瓶儿,再次濒临破碎了。

    哪怕白日里镇定自若,到了万籁俱寂的夜里,那种折磨几乎将他撕碎。

    人在自己的梦里,可不可以为所欲为?

    雨水冲刷着梅长生赤黑的双目,他终于勾住宣明珠的手腕,将那串恶心的佛珠用力扯断。

    一颗颗圣洁的白菩提落进泥地,男人十分快意,将女子柔软的身段压在树干上,用自己的湿衣恶劣地挨上她干净的华裳。

    森亮目光注视那朱红的唇瓣,低头,一下咬上去。

    庇她一尘不染是他,拉她共襄沉沦也是他。

    仿佛他嘴里有药,为弥补白日的遗憾,一股脑地哺喂给她。

    碾碎药渣,舔去药末,加水反复地翻搅,一钱两钱地送服,怕药汁流出她的嘴角,手指捏着她精巧的下颔微微抬起,确保药钵儿与药盖儿没个缝隙。

    激烈的雨声掩盖了缠绵的水声。

    久违的香软,管什么是梦是真。

    他发过毒誓,绝不再强迫她做任何不喜的事。而如今,彻底堕进地狱,食言的小人,惧什么报应加身。

    倾盆大雨尽浇在梅长生身上,他不顾身伤,撑臂将她护在不知花名的树下,只有从自己眉梢淌下的雨流,才有资格污她衣襟,顺着她洁白的交领滑进里衣。

    女子说不出话来,用泫然欲泣的神情望着他,眉间的朱砂痣熠熠生香。

    这神色催得他情.动。

    梅长生鼻息灼热,却是忍耐地闭了闭眼,良久,缓缓松开她。

    只偏头,拿唇角温柔地一下一下轻碰她的耳垂。

    他不能。

    她是他余生的法,不能轻犯。

    哪怕身体多一刻也难耐,他仍耐着,耐着,含在舌尖却不能下咽的折磨逼出男人一声似哭的音腔:

    “醋醋,你救救长生,长生真要疯了……”

    ……

    下了半夜秋雨,消减了仲秋地气里的余热。一辆去往汝州的马车日夜赶路,这一日过了伊川县境。

    过境后马夫似乎想抄条近道,然而偏生是在县郊的这条捷径上,被一个小酒馆阻了进程。

    原来是有个当地的无赖儿来吃白食,叫老板切了两盘精牛肉,吃完一抹嘴,要走。

    老板要钱,无赖霍然变色,指着肩上鼓囊囊的褡裢说,“你瞧不起谁?某自有银子,却不能叫你侮辱了去!”

    说着一扯兜裢,抛入与酒馆相临的白鱼河,瞬间汩没下去,坐地大哭,道这家掌柜坑他的钱!

    余小七驾着马车过路,说寸也寸,正好遇上这么一摊事。土路拢共就这么宽,两人在路当间一拉扯,车就过不去。

    余小七挂着车里昏迷不醒的公子,不耐烦地甩了几下马鞭喝斥,那二人公说公不理婆说婆有理,哪个理他?

    “某褡裢里有二十两足银子,如今喂了鱼,都因你这黑店家一句话顶塞的,你快快赔钱!”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若不是早知道兜里没银子,会舍得白白丢进河里去?”

    姜瑾在车厢里守着公子滚烫的一副身子,药喂不进去,正自急躁,听到外头还吵嚷,心头顿时大怒,就想出去一人一脚通通踢进河里喂鱼。

    忽然,一只手扯住他的袖子。

    姜瑾大喜过望地回头,梅长生睁开眼睫,如张开两口漆黑的深渊。

    借力缓缓坐了起来。

    “公子别动,您的伤口才缝好不久,身上还发着热……”

    梅长生唇角干涩,缓缓转动木黑的眼珠,梦中的疯癫,在那张冷寂如霜的脸上已寻不出一丝一毫痕迹。他问,“我睡了多久。”

    声音嘎哑,像摔碎的破瓮片。

    姜瑾告诉他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梅长生不再言语,捂着胸口,安静侧耳,仿佛对车帘外的当地人吵架很感兴趣。听了一阵,稚子学舌般重复:

    “放你娘的,狗臭屁,若不是早知道兜里没银子……”

    姜瑾寒毛倒竖,“公子爷,您嘀咕什么呢?”

    他目光发怵地盯守着公子,从前只听说过磕脑袋将人磕傻的,难道这剜心,也能刺激的人精神有异不成?还是公子烧糊涂了,没反应过来自己是谁呢。

    却听梅长生蓦道:“掉头,回京,我有一事确认。”

    当时他看见法染倒药,满心都是挫败与痛恨,感情用事的脑子却忽略了一点——

    他为何要倒药?

    从法染当时的行径看,他应当一早便发觉了他的存在,那个刺激他心的场面,亦是他故意为之。

    法染通药理,蘸指尝过药,便该知道那不是周太医的方。法染是个聪明人,即使一时不保准,但哪怕为了治好宣明珠的万分之一的可能,怎么会不经思索,轻易倒掉。

    他亲口说的血枯症无药可医。

    他对自己的判断,就那样自信么。

    前路上,酒馆老板还在大着嗓门掰扯:“我就认定他娘的一件事,你若不是事先知道你布褡里没钱,怎么会舍得白白丢到河里!”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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