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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柳如许攥紧拳头,面色愈加难看。

    “你要知道这事牵扯到多少人,兵部、户部、西都府的其他地方官、戍北军,还有……承国公府。”

    柳如许怔住,最后几个字,瞬间击垮了他强撑起的镇定,不用这少年提醒,他自己又怎会不知,他祖父已逝,家中仅有父亲一人在朝为官,朝中无人,若是别的事,看在他与承国公府的关系上,或许还有人愿意相助,可偏偏这事正牵扯到戍北军和承国公府,没有人会肯再冒险趟这摊浑水。

    祝雁停啜一口茶,淡道:“戍北军几乎等同萧家军,没了承国公便是一盘散沙,陛下还要靠戍北军为他守住北方边境,即便这次戍北军败了,陛下也不会治承国公的罪,可若是不治罪,朝廷便没法与天下人交代,所以朝廷需要一个替罪羊,他做了没做,做过什么,并不重要。”

    见柳如许面色惶然,祝雁停幽幽一叹:“你是否在想,那位萧家二郎不是这样的人,不会为了替父兄开脱,便将所有罪责都推卸到你父亲身上?他会愿意帮你父亲说话?”

    柳如许猛地抬头,泛着血丝的双眼瞪向屏风之后的祝雁停,祝雁停轻蔑道:“也许吧,说不定他对你情深义重,当真会为了你大义灭亲去帮你父亲说好话找人疏通,但且不说陛下听不听是一回事,他这会儿出京办差了,要到夏初才回,等到他回来,你父亲应当早已身首异处,就连你自个,我猜最多再过个两日大理寺的人就会上你家中抄家,只怕到时连你也下了狱自身难保。”

    “……你到底想说什么?”

    祝雁停低笑:“我说了我帮你啊。”

    “你又如何能帮我?”

    祝雁停的手指轻叩茶盏,慢悠悠地说道:“想要保下你父亲我确实做不到,不过嘛,这罪名到底怎么定,还是能稍稍运作一番的,你父亲没了,你还有祖母、母亲和幼弟幼妹,你好歹为他们想想,是跟着你父亲叫全家一块死,还是留着性命苟且偷生,留得青山在,日后你柳家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条件呢?你要帮我总不会无缘无故,你到底是什么人?”柳如许并非蠢笨之人,这一带的私庄都归属那些皇宗勋贵,屏风后面的少年究竟是何身份,他猜不到,但想必不是普通人,否则也不会夸下这样的海口。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说了能帮你便定能做到,只要,……你将与承国公府的婚约退了。”

    柳如许的双瞳倏地一缩,满目不可置信:“退婚约?”

    祝雁停笑着重复:“对啊,就是退婚约。”

    “……我已是戴罪之人,即便不退婚,这婚约也肯定不会作数了,你又何须多此一举?”

    “不,我要的是你主动去退,将婚书送还承国公府,不要与他们多言。”祝雁停嘴角微撇,这柳如许若是死了倒也省事,可他就这么死了,他未婚夫不得心心念念他一辈子?

    柳如许眼中血丝愈加泛滥,显是内心挣扎,祝雁停也不催他,慢慢品着茶,等他做出选择。

    良久过后,柳如许耷下双肩,哑声问他:“你说的,可能保证?”

    “信不信在你,你也没别的选择了,要么回家去和家中老幼一块等死,要么就去退了婚约,搏一线生机。”

    柳如许离去后,祝雁停自屏风之后踱步出来,走去窗边。

    推开窗,外头便是春日碧波荡漾、花木葱茏的湖景。

    他轻眯起双眼,望向远处绵延起伏的翠绿山脉,耳边隐约有山上寺庙的钟声响起。

    阿清将新换的茶递过去,祝雁停没有接,低声感叹:“这处园子我有许久没来了,这里可是个好地方,是当年景瑞皇帝赐予先祖的私庄,据说还是景瑞皇帝和皇后最喜欢的一处庄子。”

    祝雁停说着又一声轻笑:“说起来,这个地方最早应该是皇后的私产,那该是萧家的东西,如今却被我们怀王府给占着。”

    阿清犹豫道:“小的听人说景瑞皇帝和皇后对先怀王极为宠爱,将最喜欢的庄子赐给怀王府,也是理所当然。”

    祝雁停微微摇头:“景瑞皇帝和皇后仅有二子一女,宠自然都是宠的,可偏心也确实是偏的,长子做了皇帝,给了整片江山,公主得到了传国之宝,怀王府却只有这华而不实的庄园罢了。”

    阿清哪敢议论这些,低了头不再接话。

    百年来一直有传言,当年承国公主从景瑞皇帝和皇后那里得到了一处传国宝藏,有朝一日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改变大衍朝的命数。传言虚虚实实,真假不辨,但空穴不来风,这几代皇帝无不忌惮着承国公府,却又动他们不得,萧家手握西北几州的兵马,战功赫赫,若非强主,谁敢动他们。

    更别说,如若传言当真,萧家真有那宝藏,谁知道逼急了,会否有朝一日萧家便当真就此反了。

    怔怔看了许久窗外景色,祝雁停轻舒一口气,无论如何,他们怀王府,一定要设法得到萧家的势力。

    第4章 有缘无分

    宣德殿。

    御座之上,皇帝耷着眼睛,斜倚在一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仿佛入定了一般,群臣吵嚷皆不入他耳。

    大理寺卿正在禀报西都知府柳重诺贪墨军粮案的审案结果,因为事情牵扯太大,大理寺不敢轻易结案,这便呈到了御前。

    约莫过了一刻钟,大理寺卿禀报完事情,稍稍抬眼,却见御座上的皇帝依旧全无反应,像是睡着了,大殿里静得针落可闻,无一人出声。

    片刻后,首辅刘崇阳低咳一声,道:“柳重诺既已认罪画押,承认他确实扣下了戍北军征收的税粮,以致延误军机,如今证据俱全,那便依律处置吧。”

    大理寺卿喏喏应下,立于御座左下手的皇太弟祝玖渊抬眸,斜睨向刘崇阳:“首辅大人前几日不还说这柳重诺恐有通敌叛国之嫌,须严加审问,怎么今日就改了主意,竟是要大理寺就此结案了?”

    皇太弟三十出头,面白有须,目光炯然,一脸福相,与御座上脸颊凹陷、眼下青黑、形容枯槁的那位大不相同,明眼之人都看得出,怕是过不了几年,上头那个位置就要易主,只内阁首辅刘崇阳与这位储君之间向来不对付,从不买他的账。

    刘崇阳笑了一笑,不以为然道:“大理寺不是已经查过了,通敌叛国之事确属子虚乌有,这柳重诺想必也没这个胆子,既如此,何必揪着不放。”

    祝玖渊哂然:“先前一直揪着不放的不是首辅大人你吗?若非首辅大人之前一直说这事蹊跷,恐还有内情,这案子早就结了,现下倒是干脆,问都不多问,便要将事情揭过了。”

    “殿下,此案牵连甚广,老臣也不过是想谨慎一些,又何错之有?”

    祝玖渊轻蔑道:“首辅大人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怨不得叫人多想。”

    刘崇阳不大的眼睛里闪着精光:“老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还请殿下莫要冤枉了老臣。”

    祝玖渊不再理他,冷眼瞧向那位大理寺卿:“当真都查清楚了?”

    大理寺卿低下脑袋,额头上隐有冷汗冒出:“……查清楚了,臣等已将方方面面都核查过,确实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柳重诺与北夷有染,私扣军粮一事,当属他心术不正,起了贪念,并无旁的内情。”

    祝玖渊的目光在大理寺卿与刘崇阳之间来回扫,一声冷哼。

    刘崇阳老神在在,并不在意这位储君殿下对自己的冷嘲热讽。

    “行了,都别吵了,朕头疼得紧,”皇帝终于开口,打断二人之间的争论,浑浊的双眼缓缓扫过阶下众人,直接下了定论,“就按刘卿说的办吧,参与贪墨案的西都地方官员俱按律处置,涉案兵部、户部官员,以失察之罪论处,此次戍北军战败,虽因粮草不济、军机贻误所致,承国公亦有指挥不力之责,就罚俸三年,令其总结教训,留待日后戴罪立功吧。”

    皇帝几句话,便将戍北军战败的原因定了性,率军的将领只罚俸三年,掉脑袋的却是旁的人,事情听起来不免荒谬,但在场之人都清楚得很,大衍如今能打仗的武将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定国公在南边疲于周旋压制那些匪军调动不得,除了萧让礼父子,竟是再没人能指挥得动那支戍北军,当真要问了萧让礼的罪,怕是不出一年,北夷人就得打到圣京来。

    谁都不是傻子,皇帝虽然镇日忙着修仙,也当真没有蠢到不知晓他坐下龙椅,究竟是靠谁人才能勉强坐得安稳。

    事情处置完了,皇帝不再给群臣烦着自己的机会,打着哈欠挥挥手,宣布退朝。

    当日大理寺便雷厉风行地将案子结了,柳重诺被判处斩立决,籍没家产,全家流放雍州。

    怀王府,翠竹院。

    宣纸摊开在桌案上,祝雁停握着笔,细细描摹脑海中的那个影子。

    落雨天,那人撑着一柄竹伞,在国子监的巷口等人,细风斜雨沾湿了那人的发丝,冷峻的面庞上更多了些出尘气息,唯有在他等的人出现时,眉目间才似沾染上烟火之气,变得柔和缱绻。

    最后一笔落下,祝雁停怔怔望着笔下画作,轻闭双眼。

    阿清来叩门,祝雁停回神,将已经干了的画作卷起,收到一旁的书架上,淡声道:“进来。”

    阿清进门,将手中的信递与他:“郎君,这是刚截到送来的。”

    祝雁停接过,随手拆去封蜡,是柳如许出京之前托人送与还在外办差的萧莨的信。

    那日柳如许被他请去私庄一番敲打,回去第二天果真将婚书退还了承国公府,再两日大理寺上门抄家,及到判决下来,昨日柳家人已被押解出京,踏上去往雍州的流放之路。

    这是柳如许在家中出事之后寄与萧莨的第二封信,前一封是刚出事时的求助信,已被祝雁停烧毁,这封则是解释事情原委与道别,字字情真意切,饱含眷恋不舍,祝雁停冷眼看完,须臾的沉默后,将信纸送到一旁的烛台之上。

    火苗舔吻而上,火光映在祝雁停的眼中,烧着隐匿其中的情绪,晦涩难辨。

    国子监。

    晌午十分,学生们在后园湖边小憩,消磨着难得春光明媚的午后时光。

    国子监自前朝开国起始建,数百年间几经修缮,规模一再扩大,无数仕官出身此间,但凡读书人,无不对其心向往之,仿佛进了这里,半只脚便已踏上仕途,任他外头风吹雨打,这里始终是一方世外桃源。

    萧荣脸上盖着书册,翘着腿躺在湖边草丛里,迷迷糊糊地听着周遭虫鸣鸟语,睡意袭来之前,身旁的同伴推了一把他的肩膀,低声提醒他:“怀王府的郎君来了。”

    萧荣愣了愣,掀开书册坐起身,祝雁停已行至跟前,正与他的同伴互行揖礼,萧荣懒得做这些虚礼,依旧懒洋洋地坐在草地上,微抬起头,望着祝雁停笑道:“难得见郎君出来溜达,今日可巧。”

    他与祝雁停并不算熟,自数月前在上元节花灯会上见过一次,他二哥萧莨提醒他不宜与之深交,这之后他们偶尔在书院里碰上,也不过相互打个招呼,这还是第一回 ,祝雁停主动过来与他说话。

    “难得今日风和日丽,念书乏了,便出来走走。”

    祝雁停随口解释,泰然自若地与他们一块席地而坐,身旁小厮铺开席子,从食盒里取出几样精美点心并果茶摆上,祝雁停笑着示意萧荣与他的同伴:“尝尝?”

    萧荣没有推拒,捻起块烤饼扔进嘴里,嚼了两口赞叹道:“果然这王府里做出的点心,都比别处的好吃些。”

    祝雁停失笑:“哪里。”

    萧荣的同伴姓赵名允术,父亲是个朝中四品官,此人个性与萧荣相似,也是个跳脱的,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口点心,话便多起来,问祝雁停:“郎君在这国子监里念书,莫不是也打算参加科考?”

    祝家宗室之人走科举入仕的并非没有,只是极少,且多半都是远支宗室,像祝雁停这样的王府嫡系子孙还能安得下心念书的,怕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第二个。

    祝雁停莞尔:“若有机会,自可一试。”

    萧荣叹气:“你可真有志气,我都不愿考,镇日吃喝玩乐多好,不过我家里人都不答应,我二哥一直盯着我的学业每日耳提面命,可我又不是这块料,有几个人能跟他一样,十六岁就中了探花啊。”

    这位萧家三郎与萧莨是堂兄弟,父亲死在西北边的战场上,母亲不到半年也跟着去了,他这一房仅剩他这一根独苗,萧家人既宠着他,却也不会放松对他的管教。

    “萧大人想必也是为了你好。”

    提到萧莨,祝雁停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听闻萧大人出京办差去了,应当还没回来吧?”

    “是啊,他出京勘察河道去了,不过也快了,月末应该就会回来,家里最近出了这么多事……”

    萧荣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郁闷地耷拉下脑袋,他从先头起兴致就一直不高,想来是因为这段时日家中之事烦心。

    戍北军战败,即便皇帝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了过去,于萧家人而言,阴霾短时间内却不会消散,尤其他们这些留在京中的家眷,对战场之事一窍不通,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干着急。

    更别说,柳家因着这事彻底败落,柳如许送还婚书,萧莨人却还在外头迟迟未归。

    赵允术拍了拍萧荣的肩膀,安慰他:“等萧二哥回来就没事了。”

    “但愿吧……”

    祝雁停的眸光微动:“萧大人会在端阳节前回来?”

    “嗯,伯娘已经给他去了好几封信,让他务必赶在节前回来,二哥再不回来,伯娘该急了。”

    萧荣说着一顿,又小声嘟哝:“家里原本都开始筹备喜事准备下聘了,谁知道会出这样的变故,唉……”

    祝雁停端起果茶,抿了一口,甘甜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开,叫他唇角不由上扬三分:“或许是,有缘无分吧。”

    第5章 端阳宫宴

    端阳节前一晚,皇帝在北海别宫赐宴宗亲勋贵、文武百官。

    北海别宫是大衍历代皇帝的夏日避暑之所,近十年来因国库空虚,年久失修,已逐渐荒废,去岁年末,皇帝心血来潮,硬是使了个法子,逼着京里各世家勋贵捐了笔银子,将此处重新修缮一新,半月前才彻底完工,今日皇帝大摆宴席,为的无非是与臣下炫耀一番。

    祝雁停跟着怀王祝鹤鸣一同前来,他二人坐在一众宗王中,因祝鹤鸣年岁尚轻,位置被安排在偏角处,并不显眼。

    大衍朝的爵位是世袭罔替制,皇子皆封亲王,亲王嫡长子年六岁立亲王世子,余下诸子年满二十,则封郡王,郡王嫡长子为郡王世子,诸子授镇国将军,以此类推。祝鹤鸣自是亲王爵,而祝雁停只要满二十岁行了冠礼,也可得封郡王,因此王爵,在整个大衍朝来说并不稀奇。

    只是环顾四周,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亲王,王位竟都承继自景瑞朝之前,这一点,迟早有一日会引人注意,又或许早有人注意到,只缄口不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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