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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2)

    暴暴突然加快速度,奔跑起来,原来是远郊一片可口的碧翠茵草,马眼亮晶晶,想驰往草原吃顿大餐。朱子夜被震醒,双眼迷迷蒙蒙,还没看清楚此处是哪儿,倒先看见身后的秦关和他顶头那大片湛蓝清澄的穹苍,阳光洒散在他的发梢、脸庞和肩颈,镶了一层闪耀金边,冬日阳光暖暖的,并不会让人戚到灼痛及燥热,反而驱散些许寒意。他五官没有多余情绪,直视前方,目光放远,青涩的男人味。

    小娃儿没有审美眼光,但她很肯定知道,那是一副很美很美的景象,比她所见过的任何风景都还要更漂亮。

    她几乎是横挂在他左臂上,像米袋一样。

    「这里是哪儿?」她此时才将眸光骨碌碌环视周遭,发觉已经看不见任何房舍和街市,只有苍苍郁木和凉凉微风。

    「你醒了?」算算时辰,也睡了好半刻了。

    「暴暴跑太慢了,像在哄人睡一样,现在这个速度还差不多呢。」她伸个大大懒腰,呵欠打得龇牙咧嘴。

    暴暴跑进草堆,停下脚步,开始低头吃草。秦关率先下马,才转身要扶她,她老早就蹦地一跳,自己稳稳落地,发上珠贝花枝乱颤,即便簪起姑娘的秀致发钗,仍改不掉她的牧场儿女脾性。

    「这里是哪儿?」她又问了一次。刚才问,他没有回答她。

    「我不知道。」他将方向权交给暴暴,根本没留心牠跑向哪里,此处陌生得很,看来暴暴跑离城郊太远。

    「我们迷路了?」她的表情倒没有太惊慌,就算是迷路,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迷,有人作伴,就没哈好怕的。真怪,寡言的秦关,莫名地让人有安全感。

    「或许吧。」他的神色亦是平平静静,听见潺潺水声,他缓步而去。果不其然找到一处小涓流,他以掌掬水,喝了几口。她一直跟在他身后,也学他舀水来喝,喝完还要「呀哈―」地大大吁口气才爽快。

    「水好冰哦!」冬天喝凉水,令她打了个哆嗦,咧咧嘴呵呵笑。

    秦关并非一个能言善道的男孩,他不擅长和人随口闲聊,他也不是一个优秀的说话良伴,他甚至不擅长寻找话题,很快的,秦关陷入静默,看着一泓小泉,朱子夜却仍叽叽喳喳在讲,一点都不因他的词穷而减少她闲聊的好兴致。

    「我家牧丑面也有一条小溪哦!我都把羊儿赶到那儿喝水,我在上头喝,羊儿们在下头喝,我爹都笑我也像只小羊。」自己边说边哈哈笑了。

    没有营养的对话,仍在持续。

    「尤其是冬季,我穿着羊毛厚袄,戴上白色小貂帽,再套上羊毛长靴,全身上下毛茸茸的,难怪羊群不怕我,说不定牠们真当我是同类哩。」又是一阵咕咕笑。

    滔滔不绝,但依旧没有半个字有重点。

    「我一个人可以赶五十只羊哦,当然,汹功劳也很大,对了对了,我没告诉你吧?汹是条土狗,牠很凶,吠起人的声音又响又亮,我爹一直以为牠是疯的,可是我知道,汹没疯,牠很认真在工作呢!一只狗,想在羊群中成为头儿,要羊儿们听牠的话,不端出威严,哪能把不乖的羊儿给吠回来。」咯咯咯……

    秦关听着一只没打过照面的黑狗传奇,她开始述说她五岁时捡到牠时,牠有多瘦小多无助多可怜,又饿又冷,缩在墙角颤抖,圆溜溜的狗眼,啾着她瞧;说着她是如何如何将牠窝藏在胸前,偷渡回家;说着她是如何如何偷留饭菜去喂食牠;说着当被爹亲发现牠时,爹亲如何暴跳如雷,她与牠又是如何相拥哭泣,求爹收养牠,别赶牠走,如果牠走,她也要跟牠一块儿离家出走……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至少,她说了非常之久,久到暴暴已经吃草吃饱,坐卧下来打盹,马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扫。

    汹,我跟你熟了,拜她之赐。秦关在心里与汹神交中。

    「我爹最冷血了,才不鸟我的眼泪和离家威胁,先吊起来打一顿再说。」

    「打汹?」秦关终于找到开口机会。

    打狗的人,真的很冷血,他同意。

    「打我啦!打汹干什么?」和爹亲顶嘴的人是她,又不是汹。

    这么说来,朱老爹还算明理嘛。

    「我爹拿马鞭追着我打时,汹死命咬住我爹的裤管不放,我爹被牠的忠心护主给深深感动到,所以就答应留牠下来。」她很快就跳到传奇故事的结尾,潦草结束。

    朱家未谋面的老爹,你也太容易妥协了。

    看来这对父女,性子如出一辙,不愧是血亲。

    「你呢?」朱子夜仰起小脑袋,问道。

    「我?」她的问句来得莫名其妙,他完全不懂她在问什么。

    「你没跟你爹吵过要养小狗吗?」

    「没。」秦关摇头。发现小泉旁载浮载沉的一根枝极,他捡起打量,它削去枯皮之后,兴许可以再做支小钗。

    「你不喜欢狗吗?」她印象中,自己周遭的同龄孝都会在某一段童年里,做出同样的事!向爹娘发嗲,自己会好好替小狗洗澡、喂牠吃饭,保证不麻烦到爹娘,请求他们让她(他)养条狗儿。

    「不会。」不特别喜欢,不特别讨厌。

    「那你为什么不吵着要养狗?」在秦关眼中仍算奶娃娃一只的朱子夜,正值爱发问的年纪,问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秦关沉默半晌,正在轻轻弯曲枝极,试试它韧度的双手,啪的一声,不经折的枝极,应声而断,原来,枝极里早已腐烂败坏,根本没有价值。他扔掉枝极的同时,回答她的疑问:「在我懂得吵着要养狗之前,我爹已经过世了。」

    五岁的她,撒娇和爹亲吵着要养狗;五岁的他,却是被后母拽着手臂,拖进严家当铺典当换钱。

    「哦……」她似懂非懂,没有细腻心思去安慰失估的他,他的表情看起来也不需要任何人给予同情。她挠挠脸颊,稚气笑了,「没关系嘛,人都会死掉的,只有早和晚的差别。我爹是这么说的。」她娘亲去世那年,她爹抱紧她,在她耳边喃喃低道。

    秦关本以为她会送上一句「哦……我好抱歉」或是「对不起,我不知道……请你别介意,别难过……」云云之类的无用虚言,没料到她却说了一句……挺风凉的慰藉,要是心里有伤的人听到,无遗是补上血淋淋一刀,幸好,他没有感觉,甚至,他同意她的说法。

    人,都会死,只有早和晚的差别。

    这句话,听来多冷血,然而,它是一种体悟。

    他已经忘记失去爹亲那一天的嚎啕大哭,以及后娘一巴掌落在他脸颊,痛斥他这个累赘无用的讨厌死小鬼,待在家里只会浪费米粮的咆哮。「等我家汹生小狗,我再抱一只来送你。」补偿他没有养过狗的遗憾。「你喜欢白的黄的黑的还是花的?」她认真的神情,不像随口说说而已,秦关本想拒绝,但她眼眸亮晶晶,害他什么冷冰冰话语只能梗在喉头,末了,他选择了一句!

    「随便。」

    「好呀,随我的便,哪一只最胖最可爱,我就抱哪一只给你。」

    她真爱笑,说没两句话就会呵呵笑几声,明明没说什么高兴的事,她却一脸眉飞色舞。

    「我们该回去了。」他浪费太多时间在陪伴一个黄毛小丫头。

    「太阳都还没下山哩。」玩乐都嘛要等夕阳没入山头,爹娘扯喉喊着要拿鞭子打人时,才准备拍拍屁股上的泥沙草屑,乖乖解散回家。

    秦关不理会她没玩够的贪玩拒绝,径自走向暴暴。牠张开眼,从草茵上站起,他轻拍牠的长脸,再转身要去抱嘟嘴臭脸娃上马,结果,她哪有臭脸?她跑得老远,弯着身,追逐草丛里的小东西,唇都快咧到耳后。

    「别玩了!过来!」他扬声唤她,她没听到,越跑离他越远。他不得不亲自上前去逮她回来。她一见他来,不等他开口,立刻朝他猛招手。「野兔耶!是野兔耶!」她好兴奋,害他以为她是突然发现草堆里有张万两银票在跑。

    「你帮我追牠!」

    「追牠做什么?你要吃烤野兔吗?」他还没有饿到在路旁随手捉只动物就直接拔毛清肠涂佐料。

    「没有啦!牠毛好蓬哦!我要摸看看是不是很软!」

    就为了这个单纯蠢理由,她追野兔追到牠惊慌失惜,以为自己要被串进竹签,上架碳烤?

    「你当心点!不要只顾着追兔子―」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身子蓦地消失在眼前。

    秦关大惊,飞奔上前,看见她跌落一处凹陷的窟窿,摔得四脚朝天,沾了一身污泥。

    「呜……」

    还会呻吟嘛,应该摔得没多严重,要是没声没息,连喊痛都不会,他才需要紧张。

    他步下窟窿,扶起她,迅速扫视她是否受伤,所幸,大概只有臀儿重重摔着了。前几日下了雨,窟窿底部积了些泥水,害她的粉色短氅变成褐泥色,当然,她那张小脸也难逃一劫,一片狼藉。孝子,真麻烦。他以袖替她抹净脸。「有受伤吗?」

    「没有。」

    「没有就好。」他不费力地抱起她,带她到小泉旁稍事清洗,才发现她右颊有破皮流血,她竟然没哭,不像一般小女娃一受伤就惊天动地大哭,他并未随身携带伤药,只能仔细将伤处的泥沙洗净拭干,等回府后再上药吧。

    「我没有摸到小兔……」她在抱怨,不是抱怨自己跌得好痛,而是抱怨软嫩嫩毛茸茸的小免从面前溜走。

    秦关暗暗叹气。「等等。」说完,他离开小泉,她眨巴眨巴看着他的背影,没多久,他回来了,手里多出一只比她刚刚追逐的更肥更嫩毛色更白的小野兔,将牠塞进她怀里。

    秦关没想到他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干嘛因为她一脸失望,便去替她捉只小兔来完成她的心愿?

    「好软哦!」

    果不其然,她咧开嘴儿,笑得开怀,完全忘掉自己跌得多狼狈,小脸埋进兔毛间。

    「骚味好重!」马上又吐吐舌、皱皱鼻,从兔毛里逃开,但笑容仍在。

    他早就料到,带回小兔,一定会得到这种效果,一定,会逗笑她,她太容易满足,示点小事,她就会超快乐。

    「走吧,回严家去。」他看见被她解下的粉色短氅抛在她脚边,她身上只剩下不保暖的袄襦,不适合再久待于空旷原野,此处风大,很容易受风寒。

    「嗯!」她用力点头,放走怀里小兔;她本来就只想试摸兔毛,现在如愿以偿,当然就要让牠回兔窝去。暖呼呼的小兔一溜烟跑掉,一阵凉风,激出她的喷嚏,接近黄昏的气温,确实是冷了许多。

    她蹦蹦跳跳回到暴暴身边,从马屁股摸到马头,再帅气上马,尾随于她身后的秦关,在马背上一坐定,便用自己的衣袍包住她,不让一丝一毫的冷风有机会侵袭她。

    他虽沉静寡言,不代表他的善解人意和他的言词一样稀少。

    「好暖哦。」她咕咕笑了。

    「坐好。」

    「包成这样,我才没机会摔马哩。」她几乎要淹没在他的衣袍里。

    「你的马怎么不走了?」秦关夹紧马腹,暴暴却不动。

    「哦,牠不知道要走哪个方向回严家。」身为主人的朱子夜,不意外爱驹的反应。

    「牠不识路?」

    「牠只认识我家牧场周遭几里的路。」

    简言之,两人一马,在茫茫茵海间,真的迷失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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