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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一半他己也犹豫了。媚仙姑娘那是弱柳扶风、一步三摇,一抬眼仿佛就受尽了人间委屈,让人不得散尽家财把她赎火坑;这姓林的小姑娘呢,相看时也是一副委屈脸,缩在她那个烟鬼爹身后,做小伏低百依百顺,让他特别爽快地掏了银子。
气质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说不定啥时就变了,比如现在。
齐爷皱着鼻子,命令林玉婵:“你过来。让我看看。”
王全趁机说:“听说这姑娘是生了重病,刚刚痊愈,黑痩些是正常的。这女人嘛,三分靠脸蛋,七分靠打扮。小人本待给她换身衣裳,打扮打扮,再送来的。不过……哎,再怎说,这是爷亲看上的人。爷不是说了吗,只要小人治得了你的相思病,爷就会来茶行学做生意。贵人一诺千金,不食言哟。”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像林玉婵使眼色。
还不赶紧表现一己!
这姑娘却一点不机灵,像木头似的呆呆一站,还背着光,显得脸色更黑了。
“呆鹅!”王全低声骂,“笑一个!笑一个!把你的衣裳拍拍平!挺胸!给爷行个礼!把你的脚缩回去!”
事与愿违。这傻姑娘讷讷站着,两只大脚不动如山,一点不懂卖弄风情,宛如智障。
不仅如此,她还嘶哑着声音,弱弱地说:“爷,我的病不知好全了没有,别传到您身上……”
说毕,不顾王全在对面火急火燎地打手势,故意重重咳嗽两声。
齐爷一退三尺,暴跳如雷。
“我不要!退了!”爷一把夺了王全腰间的扇子,狠狠敲了他的脑门,“我要的是媚仙,不是别人!哪里买的退哪里去!她爹娘呢!”
王全捂着脑袋龇牙咧嘴,想起林广福捧着银子跟捧着亲爹牌位似的那副嘴脸,哀号道:“这怎退啊?给的银子怕是早就让她老豆换烟土了,一个铜板都回不来啊。”
“那就去干粗活!卖了扔了!” 齐爷厌恶地看了林玉婵一眼,“别在我眼前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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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办事不利”,挨了爷一顿训,气得血压飙高,恨铁不成钢地跺脚。
“你啊你,蠢到家!你知不知道跟了爷,以后吃穿不愁?——哼,果然是穷人没见识,有机会也不知道抓住,这就是穷命!”
王全气啊。己多精明的一个生意人,就因为想哄爷上进,白白当了冤大头,这十五两银子竟是打水漂了。
都怪这小姑娘,好端端的生什病。要是她健健康康的,跟媚仙八分像,爷早就笑纳了。
正着急上火,林玉婵在他身边平静地开。
“掌柜的,我就留在府里做妹仔好了。我很会干活的。”
王全怒道:“谁花十五两银子买个妹仔?你以为你是格格啊?”
话虽如此,却也没别的办法。王全是生意人,花了钱,死也不肯认蚀本。只好让人找来了府里主管,摆着笑脸问:“最近府里有没有添人的打算?”
主管却不买账,看着林玉婵直摇头:“掌柜的,虽说您是老爷的左右手,到底是给老爷办事的,府里的内务不用您费心。老爷说了,年年景一般,佛山祖田的租子估计收不齐,到时不缺佃拿
家里女仔抵租,他还怕府里添太多嘴呢。”
主管语气恭敬,然而脸上明摆着大写“没门”。
王全气得啊,脸皮都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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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于是成了个没人要的皮球,暂时丢到耳房里的粗使丫头通铺。
但主管说了,只容她三天。因为住在这里的一个妹仔家里有丧事,府里开恩批了三天的假。等那个妹仔销假回来,“这姑娘必须处理掉。”
“处理”这个词让林玉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大胆问:“怎个处理法?”
主管不耐烦:“问问问,反正又不是你做主。”
林玉婵发现,不管是林广福,还是王全、主管,谈论买卖人如买卖鸡鸭,语气要多然有多然,好像压根不知道对面的“货物”也是跟他一样的、有血有肉有情绪的大活人。
不过,这里起码包吃包住,比跟林广福过日子强多了。
她整理了乱糟糟的铺位,又打冷水洗了个澡,仔细漱了——人不许浪费柴薪烧热水。好在天气炎热,冷水正好——这时候高矮胖瘦的妹仔一个个无精打采地回房,拉个帘子倒头就睡,没几个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天黑了,没人喊开饭。
林玉婵:说好的包吃包住呢?
“咕”的一声,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像一把尖利的锥子,戳得她瘪瘪的肚子一阵绞痛。
好饿啊。一天没吃饭了。上一顿好像还是教堂里的牛奶饼干,感觉像是过了几辈子。
临近床铺的妹仔打着呼噜,有人居然还打饱嗝。
鼻子底一张嘴,林玉婵不懂就问。
拍拍邻铺的妹仔,轻声问:“阿姐,你都是在哪吃饭的?”
邻铺半睁开眼看她,厌恶地转过身:“你谁?”
“我是……”
林玉婵刚说两个字,邻铺妹仔冷笑一声。
“我倒不曾知道,这大个脚也招进我齐府来伺候。”
林玉婵一怔,看到邻铺被子底伸着一双掌大的小尖脚,套着粉睡鞋,里头层层白布。
没有姨太太那迷你,然而也绝非然,像八九岁小女孩的码数。
她想,这脚大脚小怎还有鄙视链呢?
又转向另一边邻铺。那个妹仔没等她开,就嘟囔道:“新来的是吧?新来的饿着。我的晚饭都是太太吃剩赏的——哎,日吃的太油了,还挺撑得难受。”
说着把小脚一翘,打着饱嗝揉肚子,压根没看林玉婵一眼。
林玉婵急道:“你……”
明摆着霸凌新人。她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但硬床铺和破衣裳提醒了她己的所在。她攥着拳头,默默重复了一己的小目标:苟着。
她深呼吸几,躺回床上,用枕头顶肚子。
听着两个邻铺妹仔嗤笑着咬耳朵。
“……要是放在我家乡,这样的女仔到二十岁也嫁不去,不如趁早一条绳子吊死算了!她还有脸跟我搭讪,嘻嘻!”
“看呀,她也知道她那双脚见不得人,藏进被子里了——瞧这被子好鼓。”
林玉婵气得汗毛倒竖。她在网上看过缠足的猎奇照片。她想,你
的脚丫子才见不得人呢!
样是受剥削受压迫的人,谁又比谁高贵呢?
她把被子一踹,双脚理直气壮地亮来,还晃了晃白生生的脚趾。
尽管她不回嘴,两个妹仔还是气得够呛。古的道理,女人不扎脚,就等于品行不端,天生低人一等,就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她居然敢明晃晃的挑衅!瞧那蠢样!
一个圆脸妹仔骨碌爬起来,床底摸一截腰带,狠狠地朝林玉婵的脚心抽去。
林玉婵惊讶多于愤怒:“干嘛?”
“哎唷,这是哪里开来的两条洋火轮啊?”圆脸妹仔冷笑,“我地方小,泊不呢。”
林玉婵默念三遍“苟”字诀,心平气和地问:“你想要我怎样?”
圆脸妹仔一怔。她只想欺负人,若是人家问“我怎才不被欺负”,这她还真没考虑过。
“你……你一个新来的,说话客气点!”她恶狠狠地说,“以后大家的夜壶你来倒!我脚小,走去茅房不方便。”
林玉婵淡淡问:“还有吗?”
“还有……对了,姐妹的扎脚布,明日都该洗了。反正你也没的洗,不闲着。”
林玉婵:“还有吗?”
“还有……”对方忍不住笑了,不知是不是遇上了个旷世憨货,倒有了些拉拢她的意图,“你拜我为姐姐,以后我有什干不完的活计,你得帮着干。有赏来的物件,得先给我看……”
林玉婵“哦”了一声,蒙起被子继续躺。
圆脸妹仔气急:“你……喂,你听得懂人话吗?刚才那些都听见了吗?”
另一个窄脸妹仔都听不去了,轻声说:“行了小凤,过完嘴瘾就睡觉吧。”
林玉婵调整了一枕头,问:“你叫小凤?”
小凤一怔,点点头,“怎?”
“你叫什?”林玉婵转身问窄脸妹仔。
“她叫秋兰。”小凤充满敌意地抢答,“我都是府里的老人,你休想向管家婆告我的状!”
林玉婵轻轻冷笑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高中生的年纪,局限一方小天地,催生恶毒的早熟。林玉婵一点也不生那幼稚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