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13
王全皮笑肉不笑：“先生心软，不知这妹仔心肠歹毒，不整治一，她把我当猴耍！”
詹先生只好无话。仓库里的伙计惯会看掌柜的脸色，没过多久，就十分不见外地开始使唤她干活。
……
又过了一个钟头，林玉婵受不了了。
她轻轻将后门推个小缝，“哎，掌柜的……”
她马上住嘴。
柜台外面立着个客人，凉帽掀开一个檐，斯斯文文的一双眼睛，手背上隐约几道愈合中的血痕。
客人年纪轻，王全显然没太把他放在眼里，嘴上挂着敷衍的微笑，说道：“……不过小人话说在前面，我德丰行眼只做大宗买卖、洋人生意，这是十三行传来的规矩……”
“十三行的规矩？十三行的徒子徒孙也未免太多了。”那客人轻声笑了笑，问：“掌柜的，你认识我吗？”
王全有些不快，但依然笑着回答：“小人怎会认得……咦，等等……你不是……不对不对……”
他摘眼镜，用袖使劲擦了擦，神色转为惊诧。
客人提醒他：“我和家父长得很像。”
王全倒吸一气，急挥手让伙计走开，难以置信地轻声开。
“你是苏敏官苏老爷……不对不对，苏老爷不是、那个……”
“全家流放伊犁，在十三行里除名了。”客人半眯着眼，好像在唠家常，“我当时还小，尚不到入刑的年纪。”
王全已经完全收起了敷衍之色，腰也不由主躬了起来，轻声问道：“苏……苏爷日来访，有何贵干？”
“怕什，我又不是来讨债的。”客人笑道，“跟你做生意不成吗？”
王全腰板略略挺直了些，回复了官腔：“本行如只和洋人做大宗生意，敢问苏爷是代哪个洋行来询价的？”
“Jardiheson，”苏敏官不温不火地说，“或者叫……怡和。”
*
看到苏敏官的第一眼，林玉婵以为己认错人了。
然而他说了几句话，她就意识到，眼前这位装逼装过头的苏爷，跟前一天那个戴枷示众的怜虫苏敏官，的确是一个人。
渣甸大班所言不虚。苏敏官失踪数日，留不待办的生意，以至于他枷伤还没好，就马不停蹄地上岗复工，显然是KPI催的。
王全殷勤地打开柜台小门，他从容走进，坐在柜台对侧。
*
德丰行所在的位置是珠江北岸的一条繁华大街。商铺的大门并不开在临街，而是退于一条五尺来宽的走廊之后。商铺之间的走廊互相贯通，使行人不至于暴晒于街道，又从容地选购店铺橱窗内的物品。
铺面不宽，然而纵深极长，院落套着院落，层次分明，极具美感。
这是从南洋传来的建筑形态，颇似近代广州骑楼的形。
此时天气炎热，德丰商铺内因着有外廊荫凉相隔，却是凉爽宜人。
王全王掌柜叫人奉茶，摆一副久别重逢的模样，和苏爷套近乎。
“多年未见，没想到苏爷已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实在是……实在是极好，极好。如苏爷在怡和洋行高就，
谓东山再起，令尊泉有知，定然欣慰……”
苏敏官嘴角微微一勾，微笑道：“当初我家抄家，掌柜的只是看个热闹，没跟着砸我家一桌一椅，在十分领情。”
王全细品品，觉得他这话有点阴阳怪气，又不像是寻仇，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赔笑转移话题：“爷日真是代怡和而来？”
怡和是老牌洋行，当初一通商之时，只和十三行里的顶尖行商做生意。如十三行没了，怡和对贸易伙伴依旧挑剔得紧，像德丰行这种新贵，向来是看不上眼的。
日突然派人造访，王全惊喜之，不敢尽信。
啪的一声，一张名帖拍在柜台上。那纸上印着个气派的徽章：两条龙托着一张对角线交叉的旗，旗龙飞凤舞地缠绕着J和M两个英文字符。周围水波流动，很是气派。
林玉婵忽然认认这个徽章。她在教堂里见过印着这徽章的信。
王全显然也识得这个商标，登时肃然起敬。
名帖后面还附着一封信，信上的字花里胡哨，全是洋文。
王全虽然也讲些“拷乜除”、“温拖夫里”的白鸽英文，但密密麻麻的蝌蚪字排在一块，就有心无力了。虽然看不懂，但也推想得到，大概是洋商委托买办前来收购茶叶之类的信札。
王全方才脸上挂的笑，都是礼貌为主，嘴角翘到耳朵上，眼睛依然溜溜转得圆。直到此刻，那笑容才终于开始发内心，眼睛眯成一条缝，辐射无数纹路。
他心里已经做上了发财的的美梦，暗暗盘算：英国人。
洋商之间也有竞争，尤其是那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时常互相提防，进货货由买办全权代理，不透露己的底细。
这点王全心知肚明。他跟洋人打交道从来是左右逢源，利用洋商之间的嫌隙，这坑一小笔，那吃个价差，渔翁得利。
大清的兵也许打仗不在行，但大清的商人把洋人摆弄于股掌之间，王全十分豪，觉得当年洋人攻城烧地也未必是坏事。时势造英雄嘛。
他熟络地招呼苏爷：“怡和洋行往日并不从本行进货，日大驾光临，想来是别家茶叶不合您家大班的意。不是小人贱，这中国人做生意哪，坑蒙拐骗、以次充好的太多了，只顾眼前蝇头小利，损了咱华商在外国的信誉，着实恶。本行不一样，德丰的茶叶就畅销海外，花旗国总统点名赞誉，洋主顾随意开箱，只要稍有不满，咱整箱免费退换！所以啊，爷天是来对地方了——爷说要买多茶叶来着？”
苏爷有些不耐烦，指着那信说：“这货单上都写着呢。你家通译呢？”
通译不在。王全虽识些英文，然而和大多数广州商人一样，他只会听说，不会读写。看着那洋文蝌蚪字就头疼。
反正洋人的文书绝对不会有错。王全不愿露怯，笑道：“爷直接跟小的说，也是一样的。”
小灶上煨着滚水。王全亲手斟茶，笑眯眯地令伙计端上一盘甜咸点心。
林玉婵躲在后门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边听着王全滔滔不绝，一边感到一股逐渐紧迫的……上厕所的需要。
她向外面廊道张望。这个年代肯定是没有公厕的。有个闲汉大摇大摆的找到个
角落，背着身子开始解裤带，马上让临近店铺的伙计赶走。
她调整一呼吸，看到苏敏官不客气地拿了个桂花糖饼，虚咬了一，转而啜茶。
“我看你日进了一批货，是不是？有多？”
王全忙道：“是，爷消息灵通。是有一批。伙计已经过秤，还未曾加得……”
林玉婵脱道：“一共是一百零五袋茶叶，按每袋二十斤算，两千一百斤。”
趁这个工夫，她开门闯入铺子，跟苏敏官打了个照面。
苏敏官眉梢一挑。
王全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对她怒目而视。
随后他微笑：“爷，您别听小丫头瞎说，待小人的账房筹算完毕，有准确数目。”
苏敏官微笑点点头，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圆圆脸的账房詹先生入内，递了一张纸条。王全低头看了看，皱了皱眉头。
“爷见笑，”他又斟两杯功夫茶，笑眯眯道，“我德丰商号的货一向量大质优，爷消息灵通，知道敝号日进货，方才账房送来数目，日我总共进了一千五百斤优质绿茶，尚待精制——不过不巧，这些茶已是被别的洋行定了的。爷要多数目，小的以再去联系供应茶商……”
林玉婵张结，立刻就说：“这数字不对！”
她用心观察了一上午，差个三五袋有，绝不会这样的误差！
王全道：“失陪。”
起身把林玉婵拉到门外走廊，恶狠狠地说：“你给我闭嘴！不许打岔！”
他满心想让人把这妹仔丢回乱葬岗。但他让林玉婵抓住了小尾，生怕她一冲动去“卖”己和齐爷，因此也不敢真把她怎样。这句威胁于是有些外强中干。
林玉婵分辩：“我数过的，天那些茶不于两千斤！”
“没错！你算得很对！”王全低声咬牙，手指点她的鼻子，“但我有多库存茶叶，凭什跟客人说实话？我说多斤就是多斤！不许拆台！”
说着甩手进门。
却又忍不住回头朝林玉婵看了看。方才詹先生递过来的纸条上，写着日装卸茶叶的真正数目，不多不正好一百零五袋。总重两千零八十九斤。
当然了，在经过花样繁多的盘剥工序之后，茶农用血汗种来的两千斤的毛茶，过磅过一千五就算厚道。
当着潜在客的面，王全当然不把己商号杀秤吃磅的底细给交代了。
店铺里，苏敏官把玩着功夫茶的茶盏，好奇问王全：“那姑娘是谁？脑筋挺灵。”
王全支吾：“是……是买来的妹仔。”
“我不曾听说过茶行里还用妹仔帮工。”苏敏官好似从没见过林玉婵，微微笑道，“贵行的供货商是哪些？我要去看看你的库存。让她带我去吧。”
王全忙道：“这几个伙计都很伶俐，小人叫一个带您去。走那条带排水沟的路就到了……”
“我就要她带。”
王全气得满脸发烧，眼镜都糊了。他想这女仔怎还不内急往外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