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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没事了。”林玉婵讨好地指叉烧包,“吃。”
苏敏官冷着脸:“打包。”
林玉婵觉理亏,主动结账。
*
刚门,忽然听到砰砰几声,茶楼隔壁的烟馆里飞一个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正滚到她脚。
“扑街,没钱还想抽烟?”烟馆伙计涌来骂,“我这里又不是做慈善的,你返屋拿钱啦!”
烟馆生意兴隆,烟雾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人。大概对此情景司空见惯,没人大惊小怪,继续吞云吐雾。
被赶来的人形容枯瘦,扑回门边,嘶哑着喉咙乞求:“老爷行行好,我、我不占你地方,我以给你端茶送水……”
“谁要你端茶送水?”伙计冷笑,“我不拿工钱啊?”
烟瘾也分大小。老式的鸦片混烟草慢慢吸,还有控的;近年海外连高纯度的新式烟土,再用水烟管熟吸,使人上瘾极快,难以戒除。
伙计互相低语:“这人食惯了纯土,没得救了。打一顿,让他以后不敢来纠缠。”
林玉婵细看那地上的人,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得低低“啊”了一声。
不是冤家不聚头,是林广福。
这才两个月,卖女的钱就都抽光了。
林广福耳音灵敏,骤然听到那一声“啊”,抬头一看,兴奋异常。
“八妹!八妹!”他拖着皮包骨的身子,朝着她扑过去,“八妹你有钱了?哈哈哈,快给我,你爹要死了……”
林广福正犯毒瘾,浑身软绵绵的没力气,却知道伸开肢,像蜘蛛一样抱她的脚。
林玉婵吓了一跳,抽身就退,却被茶楼里的座位挡住,趔趄绊了一跤。旋即有人架住她胳膊,用力一提。
苏敏官赶来,不计前嫌地把她推到己身后。
“何人在此撒野?”他沉着脸说,“茶楼的伙计呢?都是死的吗?给拖去!”
茶楼伙计这时匆匆来迟。林广福张开双手,嘶声大叫。
“这是我女!这是我女!她不孝,你都别管,家务事……”
伙计犹豫着互相看一眼,停住脚步。
家务事,己贸然插手,这不是找事吗?
苏敏官只见过林广福一个背影。他回头看了看林玉婵。
林玉婵点点头,小声说:“是亲爹……不过他已把我卖了。跟我没关系。”
也就是法理上没关系。现通行的伦理道德认为,子女都是父母私产。如若父母犯罪,子女顶罪是美谈;如若父母把子女杀了,那是惩治不孝,多半当庭释放;就算把子女卖到别人家,“血浓于水”,该孝顺还是得孝顺,该帮衬还是得帮衬。
当然有一个例外。嫁去的女泼去的水,以不赡养父母。但林玉婵显然不属于这种情况。
林广福觉十分委屈,哭天抹泪,虚弱地低吟:“好狠心的女仔!要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了,谁忍心骨肉分离?八妹,爹天天想你,你如傍了好人是不是?爹不求你回报什养育之恩,你给爹一吃的就行……”
茶楼食客闻声围观,门涌来一群人,还有从二楼跑来的。楼梯顿时负重不堪,岌岌危地嘎吱响。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很容易看林玉婵眼中的冷漠和厌恶。
大家窃窃私语:“细女扮男装,抛头露面在茶楼食饭,老豆却饿肚,真是惨哪,这女仔转天要遭雷劈的吧!”
众人感身受。尤其是年纪大的,想到己的孙日后若效仿此女,对己扫地门百般凌`辱,落得无人养老,惨状如斯,不由得义愤填膺,定决心日一定要严惩不孝女,为扭转风气一份力。
“把这女仔绑到衙门去!反正她也不怕丢人!古都是养防老,己的亲爹,你不在床前端汤送水也就罢了,哪有不闻不问的?生这样的仔女不如生叉烧!”
林玉婵也暗暗心悸。在这个年代,“不孝忤逆”的大帽子一扣,确是该死的大罪。围观众人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仇人,好像随时都把她踹倒在地,踩上一万只脚。
她不跟整个社会作对,压一压心头火气,勉强看着林广福,递手里的纸袋。
“既然你饿了,我这里有几件点心,你……您随便吃。”
说着,悄悄拉苏敏官袖子,示意赶紧开溜。
林广福却不接,固执地说:“爹现在没胃吃饭。爹看见你袋里有钱,你拿来!”
林玉婵把手一缩,叫道:“不是我的钱!”
是王全给她的“活动经费”,用不完要还的!
林广福拉她不放:“给我给我给我……”
她求助地冲围观群众喊:“给他钱他就会抽大烟!”
但众人已经沸腾了,愤怒地叫道:
“老豆抽烟又怎了,你不是还在茶楼大吃大喝吗?”
“一个细路女揣着那多钱干嘛,把钱还给你爹!你看他难受成什样了!”
“把你的钱给他!”
烟馆伙计当然知道这男人是抽大烟抽成这样的,然而他又何必站来替林玉婵说话。万一林广福真的要来钱,他还等着把他请回去抽烟消费呢。
林广福见有人民群众撑腰,理直气壮地伸哆嗦的手,喘息着命令:“拿……拿来!”
茶客里有个老头,大概是觉得己年纪大,就算跟女仔拉拉扯扯也不惹嫌疑,捋袖子上前,就要伸张正义。
“把钱拿来!乖乖返家!给你爹磕头赔罪!”
林玉婵转身就走。老头一把将她扯回来。
“磕头!磕头!”
唾沫星子喷到她脚,嵌着黑泥的指甲在她眼前乱戳。林玉婵一头热血冲脑子,一时想要破大骂“关你屁事”,一时却又完全空白,一句脏话也想不起来,只剩本的往后躲。
老头劈手就要打她,脸上洋溢着替天`行道的热情。
就在这时,一只手把老头推了个趔趄。苏敏官挡在林玉婵前面,压着脾气道:“诸位都没正经事做吗?我跟这女仔还有生意要谈呢,单子飞了你赔?”
老头一愣,气急败坏:“我帮人家教训不孝女,你个后生仔捣什乱!钱钱钱,就知道钱!”
别人也说:“哪个女仔会跟人谈生意?小伙子,让开!”
他看苏敏官也就是单身一人,无权无势,两手空空,恶狠狠地想:世风就是被你这样的人败坏了!连你也一起教训!
后头人众也怒不遏,喝问:“你是这女仔什人?闪开,我报官了!连你也捉!”
几双愤怒的拳头挥了过来。仗着人多势众,雨点一般朝他身上砸。
苏敏官还想说什,林玉婵拉着他就跑:“你是叶问吗?!”
此处也没火`枪供他吓唬人!
苏敏官没走,暴众离他三尺远,他双眼处一扫,顺手抄起柜子上一把铜壶,轻轻一甩,只听哗啦一响,蒸汽溢。
那是茶楼的水壶,里面满了沏茶烫餐具的滚水。弥漫的热气盖过人脸,蠢蠢欲动的人群立刻惊慌失色。
几滴滚水溅上了老头的脚腕。老头嗷的一声大叫,抱着腿乱跳。
“死人啦!来人啊,报官啊!”
众人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你无赖!快放!”
“彼此彼此,欢迎报官。”苏敏官回头问林玉婵,好奇道:“阿妹,叶问是谁?总听你提。”
林玉婵:“……”
他不忘抖一抖手里的水壶。人宛如见到大杀器,慌忙回身,踩踏着向后面退。有人摔倒在楼梯上。
没人管林广福了。“正义群众”来得快去得也快,报个屁的官。
苏敏官盯着林广福看。他面无表情,眼中有寒光。
林广福护着己脑袋,忿忿不平地嘟囔几句“不孝”。
“既是不孝女,还缠着做什?当己没生过就是了。”苏敏官讥讽,“再敢骚扰她,祖宗不宁死无全尸。说。”
广东人还是很迷信的。林广福哪敢乱发毒誓,趴在地上,嘴唇蠕动,就是不声。
“不说,那就是想冲凉咯。”
滚水壶斜过来。林广福面如土色,只好喃喃念了一遍“死无全尸”,连滚带爬地跑了。
“唔好意思。”苏敏官这才撂水壶,冷冷地对林玉婵说,“我最恨那些把己妻女当物件卖的废物。”
再怎说,他也是当众羞辱了人家爹,强行介入家务事,估摸着林玉婵肯定会有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