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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雨点敲在泥坑里,响声隆隆震耳,完全盖过了这里敲墙装修的噪音。
她问:“你这个舵主做多久了?手有多人?”
苏敏官用眼神指指:“就你看到的这些。其余的,去年起义失败,已被官兵屠得不剩几个。上一位分舵主——就是脑袋挂在城墙的那位金兰鹤,是我家旧交,我称他世伯。我家获罪之后,全凭他庇护,我才得以平安长大,他是我的再生恩人。他伤重而死时身边无人,只好传衣钵给我,让我联络兄弟省份的会众,以图东山再起。”
林玉婵问:“那,你又为什在怡和洋行……”
苏敏官嘴角微微冷笑:“反清复明又不变银子来。我得吃饭啊。”
他说得很快,交代完基本的信息之后,却又陷入沉默,不易察觉地微微皱起眉头。
他想起了那颗挂在城头上的、死不瞑目的人头,有些责地发现,己对那人的感情,并没有跟林玉婵叙述得那深。
提起“反清复明”的时候,也并没有像其他会众那样热血沸腾。金兰鹤总说他太过年幼,还不理解这个字中的血海深仇。
他机关算尽,骗了洋人骗茶商,走到日这一步,多半也只是为了“责任”两个字而已。
责任尽完以后呢?怡和是不回去了。从现在起,他一无所有。
他掐灭这些想法,满不在乎地指指己腰间的火`枪,微笑道:“喏,这便是金兰鹤的信物。你拿着,你也是金兰鹤——哎,你别这看着我。这分舵主的位置我不打算占着,日人救来,我就挂印走人。你不是心水洋枪吗?我送给你。”
林玉婵哪敢接这茬,转而问:“你是十三行的爷,你家怎会交往……反清人士呢?”
苏敏官反倒讶异,笑道:“阿妹,你真是广州人?过去十三行里,半数的商人都是会党。因着十三行是纳税大,朝廷睁只眼闭只眼,很追究——我以为人尽皆知呢。”
林玉婵:“……”
大清果然要完了。
她捋了捋思路,忽然说:“但是你没遵守他的嘱咐,你还是留在了广州。”
苏敏官忽然哀怨地看了林玉婵一眼,“我行李都打好了,只是念及旧交,临走时想冒险凭吊一世伯……”
后来的事林玉婵猜也猜来——凭吊就凭吊吧,谁知意外在埋乱党的坟堆里发现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还破天荒的滥发好心,预支了明年的善事指标,长途跋涉把她送到教堂里治病。结果被官兵盯上,刚踏教堂就被绳之以法……
“所以官兵抓你不冤枉。”林玉婵严正指,“你就是如假包换的叛匪!”
“你好像并不惊慌。”苏敏官有点诧异,打量她片刻,“后悔赎我了?也不像。”
寻常人听见谋反两个字就发抖,她怎好像还挺兴奋?
“我点解要惊?”林玉婵不假思索地说,“反帝反封建是近代中国人民首要的历史任务,你才是进步的力量!”
她刚说完就捂嘴,瞬时脸红一片,腮边热乎乎的,恨不得把己头粘在嘴里。
历史政治背多了,这些话简直是条件反射说来的。一激动,还讲的普通话!
不会、不会触
发什蝴蝶效应吧……
好在苏大舵主具有相当的“历史局限性”,眼环境又实在不适合学术清谈,这几句胡言乱语他一个字没听懂,当然也懒得屈尊问。
“讲白话。”他死要面子,“我又不是客家人。”
林玉婵赶紧乖乖点头,一刻才反应过来:
客家姑娘多不缠足,而她的音毕竟和百多年前的粤语有些微差别,他大概一直把她当客家人……
苏敏官随即收起笑容,告诉她:“不过托你的福,坐了几日牢,倒让我听到风声,说有一批被捕的会众并没有全死,不被官府和行商勾结,准备卖到海外去当劳工。我欠世伯良多,总得想办法把他救来再说。”
砖墙连着一小块石基。苏敏官的一双手没跟着闲聊,迅速从□□袋里倒一掌药粉,小火点亮,烧灼片刻,石块焦黑,他轻轻一个肘击。
簌簌几声轻响,砖墙被他击一个小洞,凛冽的空气夹杂着雨滴,一阵阵涌了进来。几个人轻声欢呼,凑在洞大吸气。
一道闪电,照亮了洞那些污渍满脸的面容。
林玉婵用手挪开地上的碎砖,抬头问:“接来,你要去哪?”
苏敏官抿着嘴,仿佛没听见。林玉婵待要问第二遍,醒悟过来,住了。
炮灰死于话多。在他眼里她大概就是个炮灰路人甲。
就在此时,哗啦几声响。砖墙被大雨一冲,根基松动,众人合力,终于敲一条以通人的生路。
外面是河滩,火光明灭,有人值守。
苏敏官轻声道:“贩猪仔是见不得人的生意,这些应该不是官兵,而是乡里雇的团练。阿妹,你方才说,王全带了几多人?”
林玉婵想了想,说:“大概有二十来个家丁保镖。”
顿了顿,又机灵地补充,“原是准备等你偷了秘方之后佯追的,没带多武器,多是棍棒之类。”
苏敏官朝她一笑,命令会众:“注意安全。”
众人早就做好准备,抄起木板铁条等杂物,鱼贯而。
林玉婵突然道:“等等。”
几个人时回头。
她轻声问:“剩的人,不也放了?”
她心中翻涌着一股很憋闷的气息,好像闷了一个礼拜的黄梅天,急需一场暴雨当头浇。
她回头看了看那绵延无尽的鸽子笼。灯光照亮离她近的几个囚犯,他眼乞求,望着那新凿的墙洞,小声说着糊的话。
德丰行还兼营贩奴生意。林玉婵对此完全乎意料,仔细一想,却又不奇怪。
这个世界的人也许对蓄奴司空见惯。然而林玉婵接受不了这种行径。她强烈觉得,己在德丰行当妹仔、当学徒的这几个月,完全是奴隶贩子的帮凶。
她看着苏敏官,征求他的意见:“他都是无辜百姓,要是被贩去海外,十有八九没活路。”
苏敏官沉默片刻,油灯的光照在他半边脸上,他神色漠然,眸子漆黑,好像入夜后的珠江水。
“我救不了这许多人。”他最后说,“生死有命。”
有人已经爬墙洞,回头催促:“敏官,快走!”
林玉婵轻轻咬嘴唇,
定决心,说:“那,你先走。我……我再留一会。”
苏敏官眸子一暗:“为什?”
林玉婵微笑,指指胸:“良心痛。”
不指望他理解。她比他晚生了一百五十年,过惯了没有压迫的人生,有些东西已扎根于本,就算撞了南墙也改不掉,就算死过一次也不会妥协。
穿越过来几个月,她觉得己始终没有完全进入“状态”。也许她永远也不会进入状态。
要是她现在为了所谓的“入乡随俗”而对人间惨剧袖手旁观,那她不如明天就裹上小脚去伺候齐爷。
她用力在苏敏官背后一推,假作不耐烦:“走佬走佬,别碍事!”
他点点头,招呼伴迅速离开。
林玉婵飞快地捡起地上的铁钉,分发给鸽子笼里的人。
一开始,人犹豫畏缩。但过不多久,几双急切的手就伸了来。
“去之后快跑!”林玉婵大声道,“各走各路,返乡,官兵分不精力一个个的寻你!”
她粗略估算过了,外面这些民间团练武装,战斗力跟这些缺吃穿的囚犯相比,一对一肯定完胜,一对五就未必占便宜;而鸽子笼里关着的准猪仔,人数在守卫的十倍以上;如果他分散逃跑,还顺带帮着苏敏官他吸引守卫力量。
当前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快”字,不落单。
囚徒手脚上挂着麻绳,裤腿上沾着屎尿,蹒跚着爬洞。
忽然,有人回头,担忧地问:“姑娘,我都已被迫签了合,做三十年苦力才还清船票钱。要是我返家,老板会不会拿着合去讨债,把我的仔女姊妹都抓走?”
很多人附和:“是啊!那船票钱我几辈子也还不清啊!姑娘,你是女菩萨,你不跟老板说说,把合还给我等?”
林玉婵哭笑不得,这些大哥也太天真了吧!那血淋淋的华工死亡率,难道会写在合上?
她催促:“别管合不合的,先逃去再说!老板不把猪仔当人看,等上了船,你说不定连命都没有了!”
有人抢着跑了,有人却犹犹豫豫,半天了还在互相商议。
忽然有人大叫:“守卫来了!发现我了!大家快回去!”
仓库里的动静终于引起了门守卫的注意。狂风送来一阵呐喊,一道闪电劈进珠江,映了几杆刀枪的冷光。
而这些囚徒大哥的第一反应,竟是掩耳盗铃地回到鸽子笼,假装无事发生!
林玉婵气得耳朵冒烟,就想丢他,己跑路完事。但随后灵机一动,捡起地上的油灯,照着墙角丢过去。
猪仔馆里肮脏秽臭,处处堆着竹枝、木板、麻绳等杂物,见火就着。
火势不大,但在黑漆漆的空间里,一小团亮光燃烧跳动,也惹人注目。
林玉婵叫道:“着火了!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