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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几个妹仔听说齐府被暴民围攻,虽然也慌张,但只见那火烧离己房间还远,也都在各休息,心里只盼管家婆晚点来征人干活,好让她放一天假。
见林玉婵满脸紧张,一双眉蹙得拧不开,都忍不住笑。
“哈哈哈,大脚妹害怕了!——放心啦,就算火烧过来,你跑得最快!……”
“老爷要把我都卖了,筹钱。”林玉婵面无表情地说,“咱这些干粗活的,多半要卖到‘那种地方’。”
满屋妹仔一子抬起头。小凤手抖,痛得嘴歪眼斜。
给别人当奴婢已经够低贱了。唯一比这更贱的命,就是那些倚门卖笑的娼。
不管姿色行情如何,被毒打是家常便饭。运气好的,等年老色衰随便配个穷癞汉;运气差的,染上脏病,不数月骨肉俱烂,连棺材都没有。
妹仔平日勤奋苦干,没有过错,按风俗,主人家也不太会轻易把她卖到腌臜地,损阴德。
但日事意外,据说齐老爷犯了官府的重法,府上一片混乱……
林玉婵这句危言耸听,就显得有点真实性了。
林玉婵:“我要去找卖身契,有人来吗?”
她大大方方地收拾东西,在妹仔惊愕的目光里接着说:“现在府里人忙于救火,没人会管咱行踪。晚了就没机会。小凤姐以前告诉我,府里妹仔的卖身契都在大管家卧室后面的书房里。
“咱姐妹一场,我只拜托一件事——千万别告状。就算告了状,不会有人记你的好。我若是因此死了,作厉鬼也要找你算账。”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快走门。
发动群众运动也得注意安全。她不会再像上次解救猪仔似的,全方位服务到家。丑话甩来,让她好为之。
依稀听到房里妹仔将信将疑地说:
“不会吧,老爷是有德绅士,怎会卖我?”
“我家都没了,除了齐府还去哪呀?”
“别怕,她逃不走,门有人守着呢,多半拖回来一顿打。”
……
林玉婵从路边抄起个水盆,假装加入绣楼救火的大军,地上捞一把炭灰抹黑面孔,然后装作去取水,一点一点往齐府花园另一侧挪动。
忽然,身边有急促的脚步声。
小凤的鞋子还没穿好,裹脚布里外进,走一步,眉头皱一。
“八妹,我……我家里还有娘亲和弟妹。”
有的妹仔已家破人亡,除了齐府没处去。小凤不一样。
亲人尚在,就算卖她第二次,也不会卖去那种地方吧?
林玉婵点点头,指挥:“结伴走。就说救火。旁人不容易起疑。”
说话间,身边又多了两三人。妹仔脸色煞白,一辈子头一次做起勇敢的事。
来来往往的人以为她有吩咐在身,果然没有多问。
小心翼翼绕到大管家书房。房门敞着,人都跑去照顾老爷爷了。不知哪个姨太太养的小狗跑来,叼着个火腿撒欢。
林玉婵:“快进去搜!带字的纸一律抱来,拿到火场烧掉!”
知道妹仔不识字,这是最快的方法。
人多力量大。片刻间,房间里箱笼散乱。一沓沓罪恶的卖身契,雪片般散落在地上。
来不及一一分辨。但眼尖的已经找到了。
“啊,我的!这是我老豆的手印!”
小凤喜极而泣。
林玉婵心里却一沉再沉,愈发慌乱。
林广福的“送女帖”,那样子她记得清晰。纸张质地和普通宣纸不一样,而且被大烟熏黑了好几处。由于在床底压了几日,似乎还有尿渍。
这里没有。
与此时,远处几个凶神恶煞的恶婆子,正拖着木棒,往她宿舍的方向走去。
被发现了。
林玉婵冷汗直,浑身火热,有点喘不上气。
她拼命静心,跪来,一张一张地检查——
难道,她的卖身契单独放着?在齐爷那里?
小凤急道:“八妹,快走啦!你不走我走啦!”
林玉婵:“你走。别管我。”
小凤踮着小脚,惶然逃脱,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上的茶罐,一地飘香。
林玉婵猛省。
她的卖身契既然不在此处,还有另一个的地方。
她动如脱兔,一跃而起,飞快朝外面跑去。
最深的那道高墙豁越来越近了——
离豁还有几米远,忽然一个姨太太踮着小脚跑来,抓住她双肩摇晃,柳眉倒竖,语无伦次地怒道:“我的翡翠镯子丢了!喂,妹仔,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镯子!哪个忘恩负义的贱婢偷我镯子!”
林玉婵嘴比脑子快,立刻说:“我看到有个家丁偷了首饰跑府了。太太别慌,我去帮你追回来!”
然后转身,光明正大地从豁里跳了去。
对面街上不百姓围观,看着齐府里冒来的黑烟,幸灾乐祸地指指点点,跟墙边的保镖家丁对骂。
忽然看到一个人跳墙而,大家先是吓一跳,赶紧退后,及至看清是个年轻小姑娘,放心,喜闻乐见地指着她,鄙夷道:“快看快看,有人弃主而逃了。”
几个家丁闻言,赶紧去追。林玉婵已拐入小巷,飞快地回头看一眼。
小凤她还没逃来。小脚拖累人。
但她来不及管了。
她一夜没睡,倦意如潮水般涌入肢百骸。打起精神,直奔德丰行。
愤怒的民众第一站就砸了茶行。只见茶行门板歪斜,里面的柜台一片狼藉,货架上的罐装茶袋装茶全都不翼而飞,茶箱茶筐也都敞着,满地都是茶叶末。那个黄铜小鸟存钱罐摔碎在地上,里面空空如也。
小茶室的门锁也被撬坏了。幸而那是从外国进的洋锁,一夫当关地顶住了半个钟头的猛砸,方才壮烈牺牲,不辱使命。
那时候茶行的伙计终于闻讯赶来护店,拼死拼活守住了小茶室。那里面都是现银、账本和重要合,要是让人夺了,德丰行的生意也不用做了。
现在,几个家丁垂头丧气地守在门面外头。里面两三个伙计在默默收拾。
流浪狗木兰欢快地跑来,从破碎的门板里长驱直入,去厨房找东西吃。没人有闲心赶。
路人经过,神色懊恼:“咱来晚了。要
是早来一个时辰,明年一年喝茶都不花钱啦!”
林玉婵钻进商铺。伙计都认识她,不以为怪。
她看到小茶室门锁损坏,脸上一喜,直接推门。
那些差点被卖成猪仔、差点没逃脱樊笼、又差点把林玉婵踩死踏死的乌合之众,总算在无意间,帮了她一个最大的忙。
刘二顺急问:“你干什?”
“掌柜的派我来拿点东西。”她不假思索地答,一边翻箱倒柜,“他急用。”
王全应该已经得到禀报了。追捕她的家丁就在五分钟路程之外。
茶行伙计并不知道府里的变故。心想茶行经此大难,掌柜的必有补救之举,要几个文件也属正常,都深信不疑。
林玉婵终于翻到了——林广福亲笔书写的《送女帖》,按着她细弱的手印。
林玉婵快速浏览了一遍,记住了“己”的生辰八字,感慨万分。
旁边还混着个不伦不类的“学徒合约”。她一把全抓走。
后头有伙计问:“八妹,你拿这些东西干嘛?”
林玉婵不答,径门。
刘二顺总算觉得有什不对,放手里扫帚追上:“喂,妹仔!回来!你拿这个做咩!”
林玉婵左右顾,一个剃头匠坐在斜对面,正给一个客人刮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