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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南先生,小的该死,实在抱歉……”黎富贵肝脑涂地的趴着,抽噎着道歉,“小的门,被不知何人套了麻袋,闷头打了一顿……等挣扎到巡捕房,他已经班了,不、不接待……小的明天再去!……”
黎富贵平日里一副崇洋媚外的嘴脸,把洋人老板每天捧得舒坦。佛南先生没怀疑他的话,失望之余,赶紧把他扶起来,安慰两句。
随后又头疼。纱厂和船厂都是停不得工的企业。大笔订单积压着,不按时完成是要付违约金的!
日头西落。佛南先生仿佛看到他账里的白花花银元,也跟着一泻千里。
“女人比男人好对付。”他攥着拳头断定,“把纱厂的经理叫来开会!我就不信那些小脚中国女人是铁板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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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班铃声响。女工一哄而散。鱼贯走大丰纱厂大门。
她三三两两返家,满脸带着不思议的喜悦。
头一次,没有抄身婆,没有屈辱的脱衣。
既然要斗争,就要做好长期僵持的准备。林玉婵的建议早就传到每个人耳中记在每个人的心里。
开弓没有回头箭。继续罢工,直到达成目的。
谁也没注意,阴影里,悄悄窜来几个贼眉鼠眼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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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其实那姓吴的女工枉死,我也很遗憾,”包厢里,肥胖的买办抽着烟,眯着眼笑,“她是广东人,那些广东婆娘兔死狐悲的闹事,你福建妹凑什热闹?还不是被人当刀使?平时你不是老吵架?我记得有一次,她笑你赤脚,还差点打起来了吧?这次跟着她闹,有什好处?”
几个客家女工被“请”到大酒楼,面对从没见过的一桌子汪着油的大鱼大肉,拧着手不知所措。
“别客气,随便吃。”买办让小厮往每个人面前递筷子,“我做东。大伙做工辛苦,我也知道。你比她勤劳多了。其实佛南先生正在考虑给福建籍女工涨薪,每人两块——对,每人,每个月,多领两块银闪闪的洋钱!如果你明天照常上工的话……”
客家女工警惕地互相看一眼,低声用方言说:“他在挑拨我。”
林玉婵早就料到,资本家会分化工人内部,制造分裂,培养挖墙脚的“工贼”。在此前的团队建设里,也多次演练过对策。
大家也都喊过号,表过决心,坚决警惕敌人的分化,坚决不拖集体后腿。
是……说归说,真轮到己,看着眼前这几辈子吃不上的珍馐美味,耳朵里听着“涨薪”的许诺,几个女工还是不免心动。
一个月涨两块,一年就是二十块。三年就是……
买办想起佛南先生的指示,又看看女工的脸色,胸有成竹地笑道:“哎呀,不要那腼腆嘛。你就告诉我,到底是谁教你这些……明天照常上工,照常拿工钱,羡慕死那些广东婆娘!别客气,吃!”
一阵难堪的寂静后,终于,一个女工畏畏缩缩地说:“有人叫我去领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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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三娘送你的衣服收到没有呀?舒服伐?
”生丝库房里,常保罗眉开眼笑,介绍道,“那是她家一个香港的亲戚送来的料子,花旗国缫丝机的成品,中国没有!你不是要去美国吗?要是带一套那种机器,我‘孟记丝行’包准给你明年三成以上的红利……”
常保罗眼已经是俩孩子的爹,性格愈发温糯,三句话必提老婆孩子。林玉婵估摸,这“缫丝机”的主意,多半也是孟三娘撺掇的。
她定期巡视博雅各分号,争取在赴美之前,安排好半年的所有工作。
眼中国商人争相办实业。扩大丝厂、引进新型缫丝机貌似是个不错的主意。
林玉婵问明新型机器的特性和大致价格,打算回去再研究研究。
迈库房,刚拐个弯,忽然平地起黑云,几个大汉从方围过来。
“博雅林夫人?”有人低沉沉地说,“有人请。”
林玉婵向后一缩,本地脊背生寒,大喊:“保罗!”
库房偏僻,不在天地会地盘内。几个大汉依稀眼熟,像是那日抡棍打人的。
常保罗带着几个伙计匆匆赶到,比林玉婵还惊吓:“妈呀,这怎回事?——哎,我做合法生意的,侬是啥人?”
还是势单力孤,让人半拖半架,弄到一个小茶馆里。
“博雅公司跟我大丰纱厂无冤无仇,上次打伤你女工主动提赔偿。”一只纹身大手撂一杯茶,咣的一声溅半杯,“谁给你胆子,算计我英国纱厂?哼,我看您这生丝库房,最近天干物燥,要小心防火哦。”
林玉婵冷静来,看这架势,多半是“工贼”了。
“发个小米而已,这年头做善事还有错了?”她冷笑,“我是女流,知道女流外做工不易,因此组织姐妹定期聚会,不过嗑瓜子聊闲天。大家聊的什我也管不着。你纱厂己管理不善,弄工人闹事,就算病急乱投医,也别咬到我头上。”
她观察几个走狗大汉的表情。
“工贼”多半是普通小工。班长组长她定期会见,对她的人品很有信心。如果真是领导层被策反,这些大汉也不会语焉不详地诈她。
肥买办套林玉婵的名字,传达去时,这些打手见是个年轻女流,其实也不太信她搞这大水花。
常保罗也跟着帮腔:“林夫人是正经商人,每天赚钱赚不过来,管你纱厂闲事做什?还有,这丝厂的最大股东是不才在,不是林夫人。入股的还有怡和洋行唐经理,还有江南制造局译员徐先生,还有举人蒋芷湘先生……你敢毁这里一包丝,我去工部局告死你!”
上海人动不动手。这话说得狠,配合夸张的手势,已经是常保罗发脾气的极限。
众大汉只是底层打手,这些名字一概没听过,但觉很厉害的样子,不由得面露犹豫之色。
“蒋先生你总知道吧?江浙文士,沪上名人。”林玉婵笑盈盈补充,“一个跟我有业务往来的英国商人正筹办华文报纸,名为《申报》,蒋先生是总主笔。创刊号正愁没的写,我想他应该不介意多刊几句花边新闻。”
所谓商战,哪有电影里那多纵横捭阖。图穷匕见之时,不过是耍无赖、拼人脉。
“好啦。我忙着呢。就当你道过歉了。
保罗,走。”
她站起身,提起挎包,宛如一阵风。众人没敢拦她。
回到丝厂大门,常保罗心有余悸。
“林姑娘,老板,次他要是来闷棍,我事先说好啊,我有老婆孩子的,我要为她负责……”
林玉婵嗤的笑了。
“你说的那个缫丝机,年底我给你带回来。多招点工人。让资本家看看什叫劳工福利。”
她叫辆马车,直奔梳女工宿舍。
还有两个月就登船赴美。老天保佑,罢工这事别再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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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纱厂罢工继续进行。那几个被“请客吃饭”的客家女工互相埋怨着,踏入厂房大门。
“都是你,非要说什领小米……林夫人是为了咱好,你这叫忘恩负义……”
“现在后悔有什用?走啦!”
几人忐忑地开车床,摘选原棉,开始工作。
按照肥买办的说法,只要有人带头复工,就会一传十十传百,瞬间瓦解军心。到时候大家一起复工,一起拿钱,风波消弭无形,谁在乎是哪个起的头。
“到时候我不追究,呵呵,绝对不追究……”
她想起买办信誓旦旦地保证。
谁知,纱线还没绕好,几个女工围了上来。
“干什呢?”
客家妹脸红到耳根:“我退……哎,你干嘛?”
“纠察队。”小组长面带微笑,“大家举过手,投过票,在菩萨面前宣过誓。我还要问,你这是干嘛?”
“我、我……”
林玉婵得知有“工贼”,周日紧急组织小组长开通气会,临时组织“纠察队”,确保没人返工。
“放心,这事我不对外面人说。”小组长依旧微笑,“只要机器不转,大家还都是姐妹。走吧。”
几个客家妹本来就纠结,有人脱问:“真给我保密?”
小组长“啪”的合上机器总闸。
“姐妹亲还是洋老爷亲?走!咱吃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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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纠察队又立功。买办总管拿这些占着厂房的刁妇没办法,又急着开工,女劳工市场上临时雇了几十个人,又从友商纱厂里借来几个熟练技工,打算先把机器转起来。
大丰纱厂几百女工手拉手,围堵在门前。
“姐妹!”齿伶俐的景姑手持纸卷扩音,大声说,“大家都是来谋生活的贫家女子,是我女人也有尊严!你知这大丰纱厂,折辱女工到什程度?上个月,就在此处,一个姐妹血染墙头,这笔账我要算!……”
……
等佛南先生赶到时,街头宣传已经持续了一个钟头。新来的临时工半数走了,嘴里念叨着“晦气”;另外半数还在认真听,而且居然附和起来。
“这大丰纱厂没良心!其实我杨树浦纱厂也一般黑。你信吗,一天只让去两次茅厕,超了要扣钱。说来羞死人,我都是兜着尿布去上工的,哈哈哈……你要是成功了,哪天我也闹一,争取一个茅厕由!”
女工跨厂联谊,聊得干
燥。有小贩趁机推车而来,兜售紫苏泡水,却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