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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华人多。这职员也学了几句蹩脚粤语。夸张地接过林玉婵手中的股票，怔了一怔。
林玉婵余光在办公室扫一眼，熟练地找到了“太平洋铁路公司”股票当日开盘价——是从隔壁银行里抄来的。
每股18.5美元。
她胸中忽地一颤，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初她托容闳买到珍贵的35张股票，每股面值是20美元……
七年过去，连肉都没有，反而还跌了！
虽然只是几十美元的浮亏，现在看来也不算什；但当时那是她几乎全部的现金积蓄啊！
这什骗子公司，铁路修得天花乱坠，股东权益没保障！
帅哥职员看着她的脸色，忽然失笑，抽屉里翻一叠旧文件。
“您这一版1865年股票，市场上已经绝种了，我入职以来就没见过。”他耐着性子，笑道，“您也许不知道，敝公司的铁路事业蒸蒸日上，股票价格涨势如虹。由于过高的票面价值限制了普通投资人的买入，因此于1867年股票拆细，一分为三，然后1869年又一次一拆五……去年又有一次三比五分割，所以您的持股数……让我算算……”
这人手底算得飞快，打破一切关于“美国人数学不行”的刻板印象。
林玉婵脸庞微热，跟他时报来：
“875股。”
“按日开盘价，每股作价18.5美元，最新市价16187.5美元。Wow. Incredible.”
帅哥职员喃喃说了一堆感叹词，再抬头，意识到这“异国美女”身价是己的好几倍，忽然想起什，站起来，吩咐仆役给她倒了一杯咖啡。
“当然，”他不改职业风范，又开始低头运算，“相隔万里，我想您也没有按时领过分红……让我看看，1865年两次，1866年三次……1869年每季度一次……最近一次是上个月，每股分红65美分。加起来……”
他笑容满面地在纸上写一个数。
4885.75。
林玉婵仔细辨认了小数点的位置，提醒己，冷静冷静。
这是她七年以来，铁路公司分发给她的所有分红。还不算利息。
这钱她拿得心安理得，公平公正。她资协助建设美国，如美国飞黄腾达，她理应得到回报。
“友情提示，敝公司股票正处于新一波上涨期，涨势比我的主要竞争对手——南部铁路公司要漂亮得多。投资顾问的建议是持有……如果您想要变现，富国银行有小额交易点，以拍电报去纽约挂单。至于这千多美元分红，公司以直接支付。请问支票抬头写什？”
林玉婵收好兑换过的新股票，笑道：“不忙。”
汇丰银行在美国没有分号，美国银行日常不给女性单独开。她拿太多现钞还不稳妥呢。
“顺便说一句，”帅哥职员笑容满面，又说，“敝公司于周三晚间举办股东招待会。凡持股万元以上之绅士及太太皆参加——噢，您还是外交使节？我诚挚地邀请您……”
林玉婵笑了：“谢谢，我不喜欢热闹。”
“不不，”帅哥职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她的身份对铁路公司来说简直是个活广告，赶紧站起来再次邀请，“相信我，您会成为晚宴上的明星！请问您是榻‘彩绘石雕旅馆’吗？我会请经理给您寄去邀请函……”
林玉婵：“我宁在周三之前赶紧乘火车离开。”
如她是铁路公司万把美元的股东，说话有底气，当即做主人姿态，询问为何通往东海岸的列车停运。她手里有几十个孩子，要送到东海岸去上学。
帅哥职员这回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才小声说：“有苦力闹事，拆了一段铁轨，目前正在紧急修复……林小姐听听就行，千万别外传，否则公司股价会跌……”
林玉婵微微皱眉，从他中又听到一个粤语词：“苦力？”
帅哥职员有点尴尬：“都是些肮脏愚蠢的华人猪仔……我绝对没有看轻中国人的意思，但您初来加州，还是别跟他接触……”
咣当！
办公室后面的楼梯间里，突然传来重物翻倒的声音。有人大声叫骂，声音隔墙传来。
帅哥职员还在尴尬，林玉婵已经冲了去。她隐约听见有人说粤语。
楼梯间里，两个墨西哥裔壮汉，老鹰捉小鸡一般揪住一个瘦小的中国男孩。那男孩顶多十五岁，衣衫破旧，眼中射孤独狠戾的光，拼命咬打踢踹，不间断地骂着英语粤语混杂的脏话。
林玉婵立刻喝止。
她虽然是华人，但在美国人眼里，她俩天上地，根本不是一个人种。帅哥职员使个眼色，让把那男孩带去。
“见笑……那是工地上的厨工，您别看他年纪小，这次闹事，打伤了我的白人经理，那怜的三个孩子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现在还躺在床上休养……我这就把他送到警察局，哼，在美国还想撒野……”
被打的男孩骂道：“阿福叔被钢轨砸伤你逼着他上工，柏克莱工地断水三天没人管，百顺哥去理论被你铐在警察局——我天要是不来，这个月的工钱要扣到什时候！我打人怎了！打的就是你这些不讲信义的白皮扑街货……”
林玉婵脸色沉了一沉，一瞬间有点反胃。袋里的铁路公司股票忽然有点烫手。
是了，建设美国铁路，大批华工功不没。然而他怀揣淘金梦来到美国，反而被剥削、虐待，不人死在美国中部的雪山和沙漠，死在己亲手铺就的枕木面。
这是任何学过近代世界史的学生都知道的事实。
而现在，东西铁路主要路段完工，中国劳工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和报偿。他定居美国，继续为这个国家发光发热，依旧被人歧视欺侮，直到很久以后……
当初林玉婵脑子一热，想到美国铁路事业大有前景、值得投资的时候，却完全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这数十倍的股票增值，原是用胞的血汗换来的。
那张铁路合拢庆典的照片里，没一个华人。
她因惭愧而脸热，感觉如鲠在喉，无处容身。
那满脏话、满身乌青的男孩，让她想到了十五岁时的己。
她也想起了住在旅店里、衣着光鲜、言语礼貌、被人围观赞叹、誉为中国`未来之光的那些男孩。
样是中国人，
为什活该被分流，进入天堂和地狱？
她冷着脸转头，命令职员：“给我写支票。我要取全部分红。”
什破公司，赶紧找机会卖了，不当股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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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钟头之后，林玉婵询问门童，大步流星，来到两街之隔的旧金山警察局。
厨工男孩一路挣扎，被拳打脚踢无数，此时力尽，被人拖进警局大门，铐在一根柱子上，有气无力地破大骂。
“袭击殴打白人……”警察谈笑，“让他在牢里好好享受吧！这怜的小恶鬩大概不知道，只要任何一个白人庭作证，都要他命，哈哈……”
林玉婵径直闯入，询问几句话。
“保释？”警长见她衣着整洁不凡，也不敢怠慢，笑道，“不瞒您说，女士，这种穷得叮当响的层苦力，犯的又是重罪，谁给他五百美元保释金？不如……”
林玉婵甩崭新的、带银行封条的五百美元钞票。
警长张结。
“请一个律师多钱？我也管够。”她财大气粗地说，“有什需要我签字的吗？”
旧金山也有数华人女子，职业不外乎洗衣妇和娼妓。警察从没见过如此奢遮的华人妇女，愣了好一阵，不知该以什礼节对待。
林玉婵签了一沓保释单，示意那男孩跟她门，问：“贵姓？”
男孩跟她差不多高，揉着乌青的胳膊，警惕地看着她，瞟一眼保释单上的名字，那意思是你不都看见了？
“林——申。”林玉婵假装费力地认读单子上的美式拼音，笑道，“哟，本家。”
“梁羡。”男孩忍不住纠正，“羡慕的羡。”
林玉婵抿嘴暗笑。招得真痛快。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我日正好发了笔小财，给己积点阴德。”她语气随意，带着男孩在走廊里穿梭，“中国人在外就该互相帮忙，不算什。不用想着回报，否则我过意不去。”
几分钟的照面，她就看这孩子尊心强，又有一股狠劲，底层混上来的，不会是什小白花。林玉婵谨慎起见，不打算当他的知心大姐姐。力所及地拉一把，良心上过得去就行了。
“对了，保释单上命令你三个月内不许再触犯法律，定期报到……”
她说着，忽然眼一霎，看到旁边一间办公室开着门，里面审着一个十分眼熟的犯人。
“……拜托啦，中国人在你眼里真的都一个样吗？受不了，还要问到什时候，我就是个做生意的……”
苏敏官双手抱胸，吊郎当地说着他那装逼的女王音英文，把两个美国警察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依旧是短平头，却不知何时换上了林玉婵给他买的衬衫和西裤，勾勒矫健流畅的肌体轮廓。十九世纪的男式衬衫比现代衬衫要宽松一些，丝质面料上点缀许色刺绣，隐约见里面的紧身白背心，潇洒中带着三分风流倜傥。
他斜斜往墙上一靠，旁边几个穿制服的美国警察立刻被衬成了小混混。
林玉婵揉揉眼睛，心跳停一刻。
这才是他应该有的真面目啊！
她眼光也好！
挑的衣服正衬他身材！
……想立刻去约会。到处秀霸总男友。